黑無常昏昏沉沉的回到家裡,連衣服和鞋爿也沒脫掉,便一頭倒在牀上。“死蟹”默默地走上來,怔怔地看了他好一會,表現出她對丈夫的憐憫和悽惶,默默倚在牀邊待了好一會。
她不敢動問他,因爲羅震山從來不和她談正經事,何況此刻他又在氣頭上,問他更會叫他生氣。可是他畢竟是她丈夫,她的當家人,她的生活的依靠。他作爲一個妻子她覺得還有義務要關心他的。看他和衣斜躺著呼呼地出粗氣,連鞋都沒脫,她便蹲下身去輕輕地替他脫鞋。誰知道羅震山竟然把腳一挑,那隻穿鞋的腳尖差點踢到她的的眼睛上,而且猛翻轉身來憤怒地瞪著她大罵:
“你給我滾!”
“死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立起身來站在牀角邊委屈地哭著說:
“你衝我發脾氣有啥用,我又不是共產黨!”
“哼。你是死人!”羅震山毫不憐憫地瞪大眼睛罵她:“三老太婆投共產黨了你都不知道!”
“三老太婆?投共產黨?”“死蟹”揩揩眼淚,愣怔地望著丈夫喃喃地說:“昨天晚上,她說頭暈要去睡一會,後來就沒來過。我以爲她病了,她,她怎麼會去投共產黨了--”
“哼!我說你是個死人!真是死人!你去看看?現在她還在她房間裡沒有?”
“死蟹”不相信地真的要轉身走下樓去到長工間隔壁小屋去找三阿嬸,羅震山又大吼一聲叫她回來。
“你算啦!賊出關門,現在還去看什麼?她都在大會上控訴了我-你這個‘死蟹’!她不在爲什麼不早點來告訴我?難道你一點看不出來?我要知道她去投靠張祥榮他們,我早就敲斷了這死老太婆的腳骨!”
“死蟹”罵了一句:“這個死老太婆!”又默默地陪了黑無常一會。她見他手腳身體都沒有受什麼傷,還會發這麼大脾氣,知道他剛纔不過是氣的,就下樓給他去整飯燙酒,他還沒有吃過夜飯呢。
黑無常見“死蟹”下樓去,依舊仰面躺下去長吁短嘆,也不想抽菸;他感到他的胸脯像脹裂似的悶,彷彿有鐵環緊箍著,閉上眼睛眼前又顯現幾百只高舉拳頭的手和幾百雙憤怒的眼睛,耳際又響起了那震耳欲聾的“打倒大惡霸羅震山!”“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的呶吼聲。
“說我羅震山是惡霸,我惡在那裡,霸在那裡?”他輕輕地念動嘴巴,憤憤地罵:“你們給我做長年、做五個月、做在三個月,你們都是自願來的,我又沒強迫你們過!”
“該死的三老太婆,家裡的事,族裡的事也吃裡扒外地拿到大會上去講,你那十幾畝田能自生糧食?十多年來我給你吃的,給你穿的,這些不都是我用錢給你買的?你不滿意有啥話不好對我講?一下子跑到這批窮光蛋地方去,跑到共產黨那裡去。都六十多歲了的老不死的也去趕時毛也去入農會。”
“什麼兒子死了也怪我!媳婦死了也怪我,你兒子是自己生病死的,你媳婦是自己不想活了吊死的,又怪我什麼?說什麼是我強姦她,誘姦她,當年你怎麼不講?她自己不願意我能強迫嘛!嘿,什麼黑罪名都掛到我頭上來,還要把田產都拿了去。我看你怎麼去種!我看你如今一輩子靠農會去吃飯!一非輩子靠農會去養老!靠農會去替你送終-有朝一日共產黨走了,我看你這死老太婆怎麼下場!”
“還有這個張祥榮的臭婆娘,他孃的,不要臉的賤貨!這種事體也竟敢拿到大會上去講,講我幾次三番調戲她什麼的,這有什麼!這種事體也大驚小怪的,你不願意就拉倒嘛,尋死也是你自己找的,也算一條罪狀,哭涕抹淚的來控訴我。至於你阿公老成章又不是我打死的,是他自己回家想不開死的嘛,怪我什麼事!說我那晚抓你丈夫也有罪,他上門來拿斧頭要來劈我,我不把他抓起來他就要和我拚命呢。
“三五支隊走了以後的事,那也是上頭壓下來的,能怪我嗎?我也是沒有辦法的。要怪只能怪國民黨!如今他們逃走了,扔了我們,纔有今天這樣的禍害!
“哼!當年都怪閻金常這飯桶,沒把你弄死!也怪我良心太好,以後沒來尋著你,如今你倒翻過來來弄我來了。
“哼,臭娘們,還當上了什麼農會委員!婦女主任!這麼神氣活現起來!有什麼!還不是靠你當了共產黨的老公張祥榮的牌頭!”這時他的眼前又出現那站在後臺斜揹著駁殼槍的沉著威嚴的張祥榮。
“婊子兒,都是他!這傢伙!嗨!悔不該當年沒有下狠心把他除掉!如今回來成了大患。別看他默聲不響的自己站在後面不出面,彷彿是個旁觀者,這一切都是他親手策劃的,張貴法,郭後發不過是他操縱的兩個傀儡。他和北佬們樣樣都佈置好了的,不過叫他們在臺上跳跳,手段還真厲害!
“嘿,閻金常這小子真沒用!那夜叫他去把他幹掉,結果只把一個小北佬的手臂打一個洞,連張祥榮的一根毫毛都沒碰著。如今這傢伙卻反過來加倍的害我。發動這麼多人來鬥爭我,還把我當做惡霸。還要叫這批窮光蛋罵我、鬥我,批我,按我的頭,用腳踢我、打我,叫老子像瘟生一樣向他們低頭,向這些窮光蛋們下跪,向我吐唾沫。簡直不把我當人看待。當作一個罪犯,當作一個賊和強盜一樣。想我羅震山從出孃胎被人愛護受人尊敬,什麼時候受過這麼奇恥大辱!什麼時候叫人這麼作弄過呀?就是當年東洋人在時,日本軍官龜田都對我客各氣氣的。如今這批窮光蛋這樣侮辱我,糟蹋我,叫我在衆人面前坍這麼大的一臺!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