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黎明,最是寒冷,這才四更多了三點,午門外卻已是車馬云集,朝臣們初時只是三三兩兩的聚在各處,到了后來,有兩處漸聚成了群,一處都是給事中,一處皆是御史,眾人神情激奮,手中持的都是宿夜不眠,奮筆成冊的折子,口中說的都是昨日天子擾亂京城的事兒。
過了四更四點,有人低聲叫道:“劉閣老來了。”只見遠處有一臺四人小轎緩緩而來,旁有一人打著燈籠,正是劉府管家劉福。待轎子停定了,那劉福掌著燈籠,看看眾人,便走過來,作躬笑道:“我家老爺,要請左都御史張大人,還有順天府尹胡大人和各科都給事中諸位大人到轎旁一聚。”
眾人聽此,忙走到劉健轎邊,只見劉健從轎中走出,一一行禮過后,面色凝重,低聲:“諸位大人,這事兒,還請聽老夫一言。”眾人忙道:“閣老請示下便是。”劉健嘆了口氣,道:“你們要上諫參倒一眾閹黨,本意是好的,但辦法卻是錯了。依老夫愚見,不若先以順天府尹胡大人先行上諫,以國家刑法入手,若天子圣明納諫,這事便成了。若是天子有心維護諸閹,再由御史臺視當時情況,再行上諫也不遲啊。若是大家一腦兒的都上本了,天子也一腦兒的都留中了,這事兒就不好辦了。”眾人聽此,均作恍然大悟狀,紛紛稱是。
左都御史張懯華點頭道:“劉閣老言之有理。在下看天子經旬不曾視朝,必是終日被那些閹黨迷惑,沉迷玩樂了。這刻大概還沒回過神來,若是這鬧哄哄的上諫,難有成效。只是,卻委屈胡大人獨力支撐了。”
順天府尹胡富搖頭擺手道:“張大人言重了,這次胡某先行上諫,倒是委屈了御史臺和給事中諸位言官,胡某怕有負重托。”
劉健道:“此事就如此定了吧,各位便當是給老夫一個面子。永年,今日庭議,老夫便與你共進退。”
胡富長揖至地,道:“劉閣老,言重了。永年先此謝過。”
不多時,鐘鼓齊鳴,午門打開,眾官員整了儀容,依次入內。
正德坐在龍椅上,待眾人平了身,便道:“朕今日有一事,要說與眾臣公聽。”環視眾人一眼,高聲道:“朕昨日擾亂京城,驚嚇百姓,實為無行,因此,朕要下罪已詔。”
眾人本眼巴巴等著胡富上諫,忽被正德搶了先,已是愕然,又聽得小皇帝要下罪已詔,頓時不知所措,朝堂上靜悄悄的聲息全無。
正德見此,心里偷笑,我先認個錯,這下子看你們還怎么鬧騰。
滿朝文武大員只見謝遷雙目微賽閉,象是事不關已,劉健則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只得把眼光投向李東陽。
李東陽心里道,看來還得我來打個前鋒,天子果真聰明,只一招就把大家的言路都封死了,可惜這聰明用不在正途上。于是出班奏道:“皇上,這罪已詔下不得。”
正德佯作驚訝道:“李先生,朕有心罪已以詔天下,以示法理昭昭,倒是錯了?”
李東陽心里暗嘆了口氣,道:“皇上登基改元,春分才過,便下詔罪已,昭示天下,實是有損朝庭天威,萬萬不可。”
正德點頭,靠在龍椅上,道:“原來如此,那這事便算了吧。”
殿中眾人聽此,幾乎跌倒在地,這么驚動京城的一件大事,那有這樣輕巧便了結。
這時順天府胡富出班奏道:“啟稟皇上,昨日傍午,內侍劉瑾與錦衣衛數百人于街市縱馬而行,驚擾百姓,致令有兇徒作惡,于街市搶掠,計傷人數百,死者五人。。。”
正德揮手打斷道:“好了好了,那傷的死的,還有各人的財物損失,都寫個折子呈上來,朕在內庫撥銀錢恤撫,少不得他們半分。你把劉瑾的名字點出來,無非是要朕拿個人出來服罪,可是此意?”
胡富聽此,叩頭道:“圣天子明鑒。。。。”
正德又打斷道:“你說朕是圣天子,可見朕也是圣明的。這主人犯了事,拿的卻是仆人,是什么道理。難道你胡大人犯了國法,朕不拿你,卻要去拿你家的奴才?”
胡富頓時語塞。
都御史張懯華見此,知胡富本性老實,言辨不利索,便出班奏道:“皇上,劉瑾一眾內侍,終日擾亂圣聽,故有此事,長此以往,無利國家社禝,還請皇上明鑒。”
正德笑道:“剛才胡大人還說朕是圣明的,但依張卿家之言,這些內侍動不動便擾亂朕聽,張大人莫不是暗喻朕是昏君?這整天陪著朕的,不但有劉瑾這些內侍,還有三位閣老,眾位學士,諸位翰林,依你之言,他們也脫不了這擾亂圣聽的關系。”
張懯華頓時冷汗直流,道:“微臣并非此意。只是,只是。”
正德冷聲道:“不必這個那個了,這事就是朕犯的錯,諸位臣公有本,盡來奏我諫我,不必拿朕身邊的人出氣。”
眾大臣你眼望我眼,一時不敢作聲。
正德見各人不語,便朗聲道:“這罪已詔下與不下,看來一時沒個結論,各位且都寫個題本上來,同意不同意的,都寫個理由,交與內閣商議吧。朕不是沒擔當的人,這大明的天,現在還是朕撐著的呢。”說完,從龍椅站起,步到階前,昂首挺胸道:“朕近來夜讀唐史,說道唐太宗時,大臣上朝都是坐著問話,唐太宗是個賢明的君主,可見他處事大概都是對的。朕早前便已賜諸位大臣在謹身殿坐而論政,現在這朝堂上也一體推行吧。日后上朝,這內閣學士,六部尚書及三品以上文武官員皆可賜座,上奏時,也站著說話,如上,定為規例。”
眾大臣聽此,先是驚愕不已,隨之紛紛下跪謝恩,有的大呼圣天子英明德比堯舜,有的大呼皇恩浩蕩大明江山永固,還有幾個年紀大的,已是伏在地上,涕淚縱橫嚎啕痛哭,把皇極殿內的金磚打濕了一大片,便連那劉健,也是眼中淚光涌動,口唇微顫,口呼萬歲萬萬歲不已。
須知這大明早朝動輒便是一兩個時辰,還有糾儀御史看管著,人人便像那大雄寶殿內的八百羅漢,紋絲不動,便是站也站得發軟了,三品以上官員大都年近半百,實難消受。這歷年致仕的,十個倒有八個是因為體力不支,無法承受這早朝之苦。正德此舉,雖是天子所賜的榮耀,但對諸人實是是一大解脫,如同觀世音普濟,功德無量,免了不知多少痛苦。
劉健擦了擦眼角淚跡,和李東陽對視一眼,均是輕嘆一聲,微微搖頭,李東陽也知天子此舉恩威并重,昨天的事,顯是不了了之,難以再提。
正德徹夜不眠,想出這個法子,現在立時奏效,心中不由洋洋得意,心道,日后除了庭杖外,還多了一個罰跪的法子,好玩得很。又朗聲道:“這圣不圣,賢不賢的,比不比得上堯舜,不是朕自贊自夸的,也不是爾等在朝堂上唱頌幾番便唱出來的,究竟如何,還要待史官寫下來,給后人評說。想我大明,自太祖建極,這邊患便沒一年能平定得了,朕要做那千秋萬世稱頌的明君,便要從振興九邊,永除邊患開始,不敢說直追漢武唐宗,但作為朱家子孫,至少也要和太祖成祖相伯仲。”
眾大臣聽了,忙停了唱頌收了哭聲,要聽正德下文。
正德搖頭擺腦,故作沉吟,待眾人靜了下來,才道:“月余前,三邊總制楊一清上了本子,提出定邊策論,要平定河套,朕深以為是。不過,楊一清膽子還是小了一點,朕要的收復河套,以黃河為界與韃子對恃。還要在河套訓練一支足以與蒙古匹敵的精銳馬軍,伺機直取大漠。這事讓楊一清上個折子,看怎么才辦得成事。又念其戍邊多年,頗有建樹,朕現在授其以三邊總制兼陜西總督,總理一切軍政事宜。”說罷,對劉健道:“劉閣老,你看這事可行與否?”
劉健心中一震,道:“楊一清忠勇可嘉,精于兵法,此策可行。只是集軍政于一身,未免不合規制。”
正德點頭,攏手在袖,道:“劉閣老說的是,只是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不怕他權太重,只怕他辦不成事。這事就這樣定了。”環視群臣,又道:“宣大為京畿第一前哨,當以能臣治之,兵部主事王守仁聽宣。”
眾大臣愕然,只聽得大漢將軍高呼:“傳兵部主事王守仁!”卻是半響沒見人上殿。
等了許久,只見一人上殿,氣息微喘,曰:“微臣兵部主事,王守仁,見駕來遲,愿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待那人叩首已畢,再進得殿來伏在階前,正德道:“抬起來頭來。”
那人抬起頭來,只見此人面如冠玉,耳垂至腮,三絡長須及胸,正德心道果然是如教授一般人物,便道:“王守仁,朕聞你精通兵法,欲授你宣大總督之職,為朕經營邊關,你可愿意?”
王守仁道:“臣愿為皇上陛下肝腦涂地,死而后已。”
正德大喜,道:“好好好。王守仁,這宣大總督職大權重,朕且來問你,經略宣大,你可有良策?”
王守仁道:“無它,請皇上撒內侍監軍,授臣軍政全權。”
正德笑道:“怎么又向朕的內侍身上去講。王守仁,你可知,這中官里也有好人,這朝臣里也有壞人?”
王守仁沉吟片刻,道:“臣聞皇上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若授臣重托,勿用中官。”
正德一怔,步下御階,站到王守仁面前道:“王卿家,你可知以中官監邊務,是成祖定下的規例?”
王守仁伏首道:“微臣知道。但中官監軍,多有不善之處,歷朝有之,還請圣上明察。”
正德冷笑道:“王守仁,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朕授命與你,你且去辦,它事莫理。朕再來問你,經略宣大,你可有良策?”
王守仁沉吟片刻,道:“清理屯務,修固墻垣。”
正德點頭道:“好,也不枉你讀圣賢書多年,看的也是透徹。不過,你說的還不夠,朕還欲重開邊貿,相通往來,以圣人教化,去塞外韃子的戾氣。還有,朕已授御馬監少監谷大用為宣大監軍,你這次去,與他好生相處便是。如他有不遵軍法,擾亂邊民的事,你可報與朕聽。”
王守仁道:“開通邊貿,利弊各半,還請皇上考慮再三。”
正德擺手道:“通總是好過不通,你與楊一清各上個題本,把弊端說個清楚,提個去弊的法子便是。”
王守仁口中稱是,叩首領旨。
正德又對劉健道:“劉閣老,你且看還有什么不盡之處。”
劉健道:“皇上圣鑒。”
正德笑道:“這便好,事情便這樣定下,朕剛才說道這朝臣里也有壞人,這倒不是假的,朕風聞昌平府知府為官不正,縱子魚肉鄉里,這順天府尹和大理寺便合力把這事辦了,是非曲直,都報與朕聽聽。”
順天府尹胡富及大理寺卿楊守隨忙出班接旨。
正德此時,只覺普天之下,唯我獨尊,初嘗這為人君父的快意,不禁得意,重又拾階而上,站在朝堂高處,朗聲道:“眾位卿家,朕還要到北較場操練京營,這個嘛,有事上奏,無事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