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新年,朝庭百官放假,從初一至十五,正德忙個不停,應酬皇親、外番,拜祭天地,接見外地官員,正德有錢在手,財大氣粗,心情極是爽利,在東華門外大搞花燈會,與民同樂,趁著高興,當場又額外給了回京述職的王守仁和楊一清各二萬兩銀子興修水利準備春耕,言官們紛紛讚道聖天子仁德,朝庭上下盡是歌功頌德的。陳信衡向正德請假還鄉,正德聽了,也不說準與不準,只道一年之計在於春,待諸事妥當了再議。
這春天的新綠是越發的養眼,花兒也越開越是紅火,這不知時日快過,轉眼就到了驚蜇,運河解凍,卻不見正德有個迴音,連著養心殿也不來了,期間向劉瑾打聽了幾次,劉瑾也道壓根兒沒聽皇上提這事,陳信衡不由得心急。
這日,陳信衡聽內侍傳旨,召其到乾清宮面聖,忙整理衣冠,尾隨內侍前去。
到了乾清宮御書房外,只見內裡靜悄悄的,正德揹負雙手在看那壁上掛著的地圖,那地圖名曰大明混一圖,上面密麻麻的標滿了山河地名,劉瑾站在牆角打著呵欠,整個人渾渾頓頓的,見陳信衡進來,把食指豎在嘴脣上,示意噤聲。陳信衡不敢驚擾正德,只好跪在門外。
過了良久,正德才轉過身來,看見陳信衡,笑道:“教授,來了也不打個招呼,快進來說話。”
陳信衡領命起身,正德指著那地圖道:“教授可識得此圖。”
陳信衡道:“識倒是識是,只是還是第一次見著。”
正德道:“這混一圖是太祖爺時繪就的,朕研究了個把月,總有一事不明,問了內閣和翰林院的學士,都沒一個答出來究竟的,只得來求教你。”
陳信衡道:“皇上言重,爲君分憂解惑是臣子的本分,這個求字,可是受不得。”
正德道:“知之爲知之,古人道不恥下問,求賢欲渴,可見這賢是要求的,請教人自然也得拉下點面子。”
陳信衡本以爲正德是給他個回鄉的準信兒,現在卻來問什麼地圖,不禁失望。
正德道:“這問題你若答上了,朕便準你回鄉。”
陳信衡大喜,連忙謝恩。
正德道:“莫高興太早,你且來看,這混一圖把我大明各級治所、山脈、河流,鎮寨堡驛、渠塘 堰井、湖泊澤池、邊地島嶼都標得清清楚楚了,卻是漏了一樣東西,你可看得出是哪樣?”
陳信衡看也不看,便道:“這混一圖,獨是少標了黃河。”
正德拍掌笑道:“教授,都說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一不曉,果然如此。這黃河何其重要,怎麼太祖爺就不把它標上去呢。”
陳信衡道:“太祖下令繪製這圖時,立志收復黃河以北大好河山,一舉平定天下,不標示黃河,是要訓示臣子們,莫恃黃河天險,安享守成,失了宏圖大志。”
正德連連擊掌,讚歎道:“教授,朕就是這麼想的,可是那班酸儒硬是說不出這個理兒,直是混賬,你道這朝庭養了這麼一堆書呆子,是不是白花了錢糧。”陳信衡哪敢接這話兒,正德又道:“教授,你這回鄉,要多少時日?怎麼個安排?”
陳信衡道:“按著吏部的例,以水路爲準,去是一百二十餘日,這來回便是二百四十餘日,微臣請假三百六十日,實得假一百二十日。如今天津衛港口已初成,微臣擬取海路,路程更快一些,如若順利,能省得二十餘日。”
正德指著混一圖道:“烏斯藏這次來朝入貢,朕仔細問了,竟是用了一年又一百六十天。我大明山河廣闊,動不動便是一年半載的旅程,若是把這山河都遊遍了,便是這生怕是也不足夠。”又望著陳信衡道:“海路初成,風險不少,你還是行水路的好。”
陳信衡道:“水路太慢了,還是海路快捷一些。”
正德擺手道:“不行,你是朕的財神爺,大掌櫃,莫去冒什麼風險。朕想過了,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你這次回去,要得風光一些纔好。”
陳信衡不明就裡,偷眼看劉瑾,卻見劉瑾似是昏然入睡,倚著牆角打頓兒。
正德道:“朕想好了,你這次回鄉也不得閒著,沿路要把漕河兩岸視察一番,今年開始,咱們要推行本色折銀,須得有人去監察。朕便授你稅銀監察使一職,代朕巡牧,這沿路上,可執二品以下官員生殺與奪之權。這依仗麼,也得隆重一些。”
陳信衡大驚,自己回鄉是去避風頭的,怎麼可以再推上浪尖,忙跪下欲推辭。
正德道:“不要多言了,這儀仗便由劉瑾來籌辦。”忽地大喝一聲:“劉瑾,你這奴才睡醒了沒有。”
劉瑾嚇得連忙跪下,匍匐跪行到正德面前。
正德罵道:“你的魂兒去哪裡了,整天的只會打呵欠。”
劉瑾道:“主子爺看地圖,奴才也跟著看,誰知越看越是疲乏,不由的睡蟲子上腦了。”
正德罵道:“你會看麼,上面的字你識得幾個?”
劉瑾擡頭笑嬉嬉的指著地圖道:“倒是識那個混一圖的一字,順帶著把那個混字和圖字也認得了,至於大明二字,是天天都掛在心上的。”
正德笑道:“看著你忠心,暫不罰打你。你來說,教授這欽差,要個什麼的儀仗纔是體面。”
劉瑾道:“這儀仗麼,禮部都有著規矩,奴才不敢出主意。”
正德道:“要你說便說,你管禮部幹什麼?”
劉瑾搔頭道:“主子,你說這風光,就是要出個彩,顯出皇上對教授的榮寵,尋常禮部的規矩倒是不合用了。我看,就讓以錦衣衛一百人隨行,這錦衣衛是天子親軍,這下就榮寵了。”
正德點頭道:“這主意不錯,路上要是抓個什麼違令不遵的官員,手上也有幾個人可以使用。只是一百人太少了,朕看五百人好些。”
陳信衡越聽越是不對勁,便叩頭道:“皇上,這萬萬要不得,這實是規格太高了,微臣經受不起。”
正德道:“怎麼受不起了,這代天子巡視,不就是如同天子親臨麼。朕看還不夠,劉瑾,你去北鎮撫司調十來個最精幹的,與教授做個親衛。”
陳信衡此時額上都要滴出汗來,摸不準小皇帝究竟要打什麼主意。
劉瑾道:“奴才知道了,只是不知教授何時動身。”
陳信衡心裡驚慌不已,這哪裡是什麼隨行保衛,簡直是押送重犯一般,顫聲道:“微臣,微臣,一切只聽皇上發落。”說罷叩頭不已。
正德對劉瑾道:“你看,教授高興得只會叩頭了,倒也少見。古詩有云,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朕看還是過了清明再動身,日子暫定在四月初十吧。”
陳信衡哪敢說個不字,只得謝恩。出了宮門,心神不定,思緒大亂,正迷糊間,身後一名小內侍追將上來,道:“陳大人,皇上要咱家傳個話,說是大人要回鄉省親,公私諸事都得料理籌備,這段日子,許你在家辦差,不必入宮侍駕了。”
纔出得宮門,又見十數名錦衣衛士迎上前來,爲首一人揖手道:“陳大人,在下乃錦衣衛北鎮撫司千戶何瓊,領了皇上口諭,前來服侍陳大人左右。”
陳信衡更是心驚,道:“皇上可有其它的話兒?”
何瓊搖頭道:“沒有。”
陳信衡自此更是惶惑,終日茶飯不思,幾番去尋劉瑾,府中均說是劉公公在宮中住宿,不曾回來。陳信衡忖道:莫不是這銀子的事告發了,但這德壽當卻又風平浪靜的,若是內庭和朝中大員要謀奪勘分司的權事,卻又無半點風聲,每日的公文都按時轉到陳府。
那十數個錦衣衛,整日的圍著陳信衡,不論是吃飯睡覺,還是如廁淋浴,端的是不離左右,但對陳信衡卻是禮數週全,無半點傲色,便真如家丁奴僕一般,陳信衡也不敢吭聲,只好遵著正德旨意,在家辦公,端是沒出過家門。
如是過了個把月,終於過了清明,這日已是初九,府上來了傳旨的欽差,頒了聖旨,授陳信衡總理稅銀巡撫,與上方寶劍一把,準執二品以下官員生死立決,刻日啓程。那欽差讓陳信衡領了旨,上前行禮笑道:“恭喜陳大人,這次代天子巡牧江南,怕是要滿載而歸了。”
陳信衡當然明白當中意思,忙著人封了一百兩銀子,那欽差也不客氣,當場收下了。陳信衡道:“公公,皇上還有什麼話兒。”
那欽差道:“你不問,咱家也得講與你知。皇上說了,陳大人這次辦差,銀子就不必帶了,多帶幾本書兒路上解悶纔是正路。”
陳信衡只得苦笑,實在猜不出這話中是什麼意思。
送走欽差,愁腸百結,坐立不安,一夜不眠,眼睜睜見東窗外月兒升了,那西窗外又月兒降了,打過了三更三點,天色還黑沉沉的,何瓊便領著那十數個錦衣侍衛來催他起行。
陳信衡道:“這欽差出行,須得皇上召見,然後百官送行,我須得在這裡等候天子召見。”
何瓊道:“不必了,我領了皇上口諭,初十過了三更,便得起行。爲陳大人護衛的五百兵馬,在通州等候,咱們須得在響午前報到點卯。請陳大人立刻起行。”
陳信衡沒奈何,只得胡亂收拾了幾箱書,便出城上路。這路上十餘人快馬加鞭,半刻不停,兩名侍衛在前呼喝開路,猶如八百里加急,驚得行人閃避不已,陳信衡許久沒如此縱馬急行,只搖得東搖西擺,衣冠凌亂,哪有半分欽差出行,八面威風的得意模樣,旁人不知,還道是狼狽出逃,慌不擇路,便道:“何大人,且休息片刻,本官有點吃不消。”
何瓊笑道:“陳大人,到通州上了京船,這逍遙日子長著呢,咱們再行一會兒,就到了。”
時近響午,已到通州地界,衆人夾著陳信衡直奔官漕碼頭,只見碼頭上旌旗招展,縱成列,橫成行,集結了數百錦衣衛馬軍,人人都是六尺的身段,百裡挑一的健碩漢子,說不出的威風,道不出的殺氣,顯然都是久經殺伐的老兵。隊列衝出三騎,奔至陳信衡馬前,三人翻身下馬,上前單膝跪下,爲首一人道:“末將張定,乃勇士營千戶,奉皇上聖旨,領本營三百馬軍,北鎮撫司錦衣衛二百馬軍,護送陳大人南下巡撫。”
陳信衡正是心神紛亂,聽得來人說話,又吃一驚,這勇士營號稱勇冠七十二京營,爲諸軍之首,怎麼都調來押送我了,殺我小小一個五品的官兒,用得著如此勞師動衆,不對不對,這裡面大有文章。
再看河上,只見船隊中有一隻大黃船,通體是新上的油漆,船頭豎了一幅黃旗,寫著奉旨欽差四字,陳信衡冷汗直冒,道:“這大黃船是天子出行的儀仗,本官雖是奉旨辦差,但也不敢僭越。這船,我上不得。”
張定霍地站起,高聲道:“時辰不早,請欽差起行。”說罷示意身後二人,在陳信衡肋下一叉,將其夾上船去。
陳信衡頓時萬念俱灰,心道這下殺我的理由倒是足了,光是僭越禮儀意圖謀犯,便是個誅九族的死罪。
這時,紅日高照,把兩岸新綠映得更是碧翠,幾個黃鸝在枝頭卻不鳴叫,靜靜的似是在找那在捕蟲的螳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