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笠膊粸殡y李東陽,對正德道:“先生要你坐,你就坐吧。”正德跪了半天,見他們一會兒君君臣臣,一會兒父母師長的,已不耐煩,但始終是小孩子心性,總有點怕母親,忍著氣不敢動。這刻聽得此話,如獲大赦,霍地站起身來。
張?zhí)蟮溃骸斑€不快謝過李先生。”正德小嘴一撇,低聲說道:“謝過李先生。”張?zhí)蟮溃骸爱?dāng)年你父皇對三位先生都是客客氣氣的,你還記得么。”
正德一聽,頓時想起父皇在時對自己的諸般好處,不由悲由中來,眼眶一紅,咬咬牙,躬身向三位大學(xué)士執(zhí)了個學(xué)生禮。劉健三人連忙下跪回禮不迭。
張?zhí)蠛吡艘宦暎趯m女摻扶下走入涼亭,坐北朝南在主位坐下,正德面東坐下相伴,劉李謝三人面北坐在下席。
張?zhí)笙葎窳艘淮尉疲溃骸叭幌壬绾筮€有公事,哀家只勸此杯。”劉李謝三人謝恩飲了。
張?zhí)笥謷读艘粔K紅燒肉給正德,道:“皇上今天在大內(nèi)跑了半天馬,怕是早就餓了,多吃些吧。練好身體,下次跑出承天門,到六部衙門門前跑他兩圈,讓那些文臣武將們都來看看我們的皇帝多威風(fēng)。”
正德一聽,頓時滿臉通紅,喃喃道:“這,這是驚了馬嘛,不是故意的,下次,下次不敢了。”
張?zhí)笮Φ溃骸昂κ裁葱甙。@刻怕已經(jīng)寫入起居注了,今后千百年,無數(shù)的臣民都知道我大明天子的威風(fēng)了,哀家看,是件流芳百世的好事。”
正德羞得坐也坐不住了,只得起身向張?zhí)蠊淼溃骸半拚娴闹e了。”
張?zhí)蟮溃骸澳闶翘熳樱蔷酰翘煜鲁济竦谋砺剩闳翦e了,自是應(yīng)向天下臣民百姓下罪已詔,向哀家認(rèn)錯做什么。”
正德一時語塞,呆立不語。
劉健起身行禮道:“太后,天子年紀(jì),年紀(jì),這個,年紀(jì)還輕,只要假以時日,習(xí)以圣人之道,將來定不失人君之道。”
張?zhí)蠓畔驴曜拥溃骸芭叮f起年紀(jì)輕,哀家倒聽聞數(shù)日前,皇帝在乾清宮求教過劉先生一個伯和的問題,皇上,是么?”
正德喃喃道:“那,那是朕這幾天看《漢書》,有點不懂,所以問劉先生。”
張?zhí)蟮溃骸半y得皇上這么好學(xué),哀家很是安慰。三位先生,既然皇上如此好學(xué)不已,哀家懇請三位為其增加午晚二課,不知三位先生可愿親躬?”
劉李謝三人連忙領(lǐng)命。正德一聽,暗叫命苦。
張?zhí)笥值溃骸爸劣诹觾航袢盏氖ФY之處,還請三位見諒。”
劉健三人一聽,心中清楚,張?zhí)筮@是給大家臺階下,但增加了皇帝的功課,倒是好事。忙稱遵懿旨。
余下所謂家宴,大家還是按了《常宴禮》的規(guī)矩,按部就班,正德自然是食不知味。
宴罷,劉健三人謝恩后回了內(nèi)閣辦公,亭子里只剩下母子二人。
張?zhí)笸鴿M湖春水,不發(fā)一言。
張?zhí)笃鋵嵑苣贻p,她十五歲便嫁入皇家,十九歲生的朱厚燳,算來,今年才三十三歲。此時,她的表情就如這一湖春水,平靜得不起波瀾,只有眼中不時閃爍的那點神采,才像那水里的幾點漣渏,讓人覺得有點青春的生氣。
過了很久,張?zhí)筝p聲道:“燳兒,你過來。”
正德應(yīng)聲,走到張?zhí)笊砗螅眯∪^輕輕為她捶著背。
張?zhí)筠D(zhuǎn)身一笑,眼中充滿了幸福的神采,道:“你現(xiàn)在多乖啊,就如你小時候…..”像是想起了什么,張?zhí)笥滞飧h(yuǎn)的天空,面上滿是甜甜的笑意,喃喃道:“那時候,我們一家子多好啊,還有你父皇可以管得著你…….”正德心中一酸,想過去年過世的父親、這半年來有如扯線木偶的日子還有今天的罰跪,禁不住嘩一聲大哭起來。
張?zhí)笥檬纸仯壑谐錆M慈愛,為正德抹去眼淚,輕聲道:“哭什么,你現(xiàn)在是萬人的君父了,這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樣子。”正德抽泣著:“父皇棄世時,那禮部的尚書還告訴我什么時候哭,什么時候不能哭,哭多久,還要換著衣服哭,換著地方哭呢,朕為什么不能哭。”
張?zhí)舐牭眯乃幔詮?qiáng)笑道:“就你聰明,整天的貧嘴,是要氣死我這個作娘親的了。”正德一聽大驚,道:“莫要莫要,娘親要陪著朕,莫隨父皇去了。”
張?zhí)笞屨驴揄樍藲猓阏溃骸盎噬习。Ъ襾韱柲悖憧芍@天下的江山是誰的?又是誰來治理的?”
正德奇道:“這自然是我朱氏的江山,由我朱氏的天子司牧萬民。”張?zhí)笮Φ溃骸澳翘鏍斦f與天下讀書人共治江山,是何道理?”正德一言語塞。
張?zhí)蠖俗溃骸斑@江山這么大,我朱氏人再多,又如何管得過來,還不是要靠那些讀書人去管,大學(xué)士們是士林的領(lǐng)袖,你和他們作對,這與天下人作對有什么區(qū)別?”
正德不服氣地說:“那這江山究竟是誰的?”張?zhí)蟮溃骸澳亲匀皇腔噬系模实鄹挥兴暮#释林疄I莫非皇土,但這治嘛,卻不得不靠讀書人。”
正德反駁道:“既然是讀書人治江山,那不是連朕也一塊兒治了。這半年,朕全沒半分自由,那三個老頭,整天要朕這樣那樣,就連這內(nèi)宮里調(diào)幾個人,都被那些言官奏折上個不停。朕看,過得幾年,他們連朕娶個妃子都要管了。”
張?zhí)舐勓裕坏每嘈Γ瑖@口氣道:“這生在帝王家的,有四海之富,但卻無片刻之閑,與大臣說話時有治起居錄的官員在旁寫著,睡覺時有司寢監(jiān)的人在看著,還有一堆的御史和給事中在挑刺。哀家是婦道人家,學(xué)識不多,也不便談?wù)撨@朝政的事兒,你還是多看圣賢之書,從中學(xué)習(xí)這帝王之道吧。”
母子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便各自起駕回宮。
正德回到寢宮,忽覺力倦神疲,便爬上龍床小睡。這一個小睡,直睡得掌燈時分方才醒來。正德伸伸懶腰,打個呵欠,只覺得渾身上下甚是舒坦,肚中卻是咕咕作響,想起中午吃得甚不爽快,這會兒已經(jīng)是餓了,于是叫聲人來,有人應(yīng)聲入來,原來是劉瑾。
劉瑾笑道:“皇上起來了,可是要用膳?”正德笑道:“你這奴才倒是朕肚子里的一條蟲,朕確是餓了。”
劉瑾叫得一聲,外面的小太監(jiān)已經(jīng)流水般將膳食傳上來,樣樣都是熱氣騰騰。
正德奇道:“這倒像是剛烹飪好的。”劉瑾躬身道:“奴才剛才見皇上翻了個身,便知道是要起床了,于是吩咐尚膳房起菜。”正德拍手道:“不枉你跟朕多年,確是知我者劉瑾也。”
正德正想起筷,忽笑對劉瑾道:“朕今天得了豹兒,還未打賞谷大用,也罷,你把你們八兄弟都叫來,朕與你們對酌幾杯。”劉瑾忙喚人去傳召。
正德又道:“這宮中可有新到什么美酒?”
劉瑾略一思索,道:“前日隨大宛馬入大內(nèi)的,還有新豐的貢酒。”(注一)
正德問:“這新豐貢酒好么?”
劉瑾豎起一個大姆指道:“是天下聞名的好酒。”
正德點頭:“那就拿十壇來吧。”劉瑾忙又著人去取酒。
約一盞茶時間,那八虎已經(jīng)來齊,九人也不顧君臣禮儀,圍臺而坐。正德坐上首,劉瑾谷大用二人相陪,余者分坐,開懷大吃起來。
正德吃得半飽,問劉瑾:“你那新豐酒在哪里?”
劉瑾道:“已經(jīng)來了。”
正德道:“都拿上來吧。”
羅祥問道:“劉公公,那可是新豐美酒斗十千的新豐酒?”
劉瑾怪眼一翻,道:“就你讀得書多,說句話也五個字七個字的,尋常的劣酒咱家哪敢給皇上喝,自然是那千年稱道的新豐酒。”
正德奇道:“這詩是誰寫的,斗十千是何意?”
羅祥道:“回皇上,這是王摩詰《少年行》里的詩句,意思是一斗酒值萬錢,言其酒極為昂貴。”
正德想了想,又問:“魏彬,你現(xiàn)在管著御用監(jiān),你來說,這一萬錢是很多的錢么?”
魏彬看了看劉瑾,才道:“皇上富有四海,這御用監(jiān)里值幾萬錢的東西多了去,一萬錢不算多。”
正德點了點頭,望見墻角有個放畫軸的半人高立身花瓶,又問:“那你說,那個舊花瓶貨值幾何?”
魏彬雖新掌御用監(jiān),卻長了見識,見那花瓶是青花五彩大器,便道:“此瓶折成現(xiàn)銀,怕要八萬錢。”
正德點頭:“這么個舊花瓶,在宮里多的是,可見一萬錢也不是很多。”
這時酒已上桌,頓時酒香四溢,正德喜道:“這香氣,端是好酒。”拿過一杯仰飲而盡,口中嘖嘖作聲,搖頭道:“王摩詰,誠不我欺。”各人也一飲而盡。
劉瑾見正德高興,便道:“皇上今天得了寶馬,大家且敬皇上一杯。”眾人一哄而起,舉杯敬正德。
正德哈哈一笑,道:“好,盡飲此杯。谷大用辦了好差事,朕代豹兒敬你一杯。”
谷大用忙起身回禮,道不敢不敢死罪死罪。
正德道:“你我不要學(xué)外面那些酸儒,弄些虛情假禮,且盡了此杯。”
眾人又盡一杯。如此杯來盞往,不覺十壇酒將盡,正德大叫取酒來,劉瑾道:“皇上今天喝的多了,不如…..”
“只管來,咱們不醉不歸。”
“那叫人再拿三壇來吧。” 劉瑾眨眨眼道。
“朕是九五之尊,自然是要九壇。”
劉瑾忙稱是。
正德又道:“著人走馬取來。”
劉瑾嚇了一跳,喃喃道:“皇上,這走馬。。。”
正德一拍桌子,怒道:“這內(nèi)宮是朕的家,朕要走馬就走馬,誰敢說個不字。”
劉瑾連稱是是,出門小聲吩咐小太監(jiān)們?nèi)ト【疲唤行√O(jiān)們往死里跑,然后著幾個腳力好的體壯太監(jiān)也往死里跑的送過來。
劉瑾回席,與眾人打個眼色,然后和正德左右扯談起來,正德自是將中午之事和盤說出,正說到這增加午晚兩課之事,忽聽殿外“呯”的一聲,似有陶瓦破裂之聲。
張永、谷大用及錢寧三人箭步?jīng)_出殿外,看了看,然后喚劉瑾。
劉瑾也急步出去,只見十?dāng)?shù)個精壯太監(jiān)氣喘如牛,其中八人各抱一壇酒立在殿外階下,其余幾人手打著燈籠。和著燈光月色,見得地上有個太監(jiān),正口吐白沫,也不知死活,懷中酒壇打破,倒了一地都是。
劉瑾低罵聲:“狗奴才,拖出去埋了。”四人回殿,正德問是何事,劉瑾只道是太監(jiān)失手打爛了花盆,正德也不多問。
正德年少,終是酒量有限,此時已是大醉,哈哈笑道:“這新豐酒何止值萬錢,朕說,比那個舊花瓶好得多,朕說,至少要值十萬錢。”眾人齊聲附和。
正德又喝了兩杯,不勝酒力,伸手要劉瑾摻扶,左搖右擺向內(nèi)室走去,一下子倒在龍床上,呼呼就睡。劉瑾親自為正德蓋了被,又吩咐司寢值班太監(jiān)和宮女小心著意正德,便退了出去。
眾人見劉瑾出來,知是正德已睡,便也撤宴散去,值班的值班,睡覺的自回寢房。
此時更樓上恰恰響起了三更鼓,月上中天,皇城一片寂靜,潔白的月色灑在乾清宮前庭的青磚和檐上的瓦片上,有若魚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