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大用聽得刀鋒出鞘,又聞得刀風霍霍,心中叫聲我命休矣,閉上眼便要等死。誰知頭上一涼,氈帽落在地上,抬眼一看,只見正德怒目而視,心中卻是一松,知道這小皇帝向來是口硬心軟,且最重人情,此刻看來是饒了自己一命了。
“谷大用速與田文義領五百錦衣衛出關,趕往夏河堡。若是小王子兵鋒未至,你便傳令全堡退入關內。如遇上小王子兵鋒,你可就地權宜。朕的物事,便交托你了。”正德此際卻是冷靜了許多,谷大用向來精通兵法,處事冷靜,讓其就地權宜處理,反倒不致誤事。
“奴才謝皇上不殺之恩,奴才領旨。”谷大用磕頭謝恩,便與田文義領兵出關。
正德上了城樓,遙望夏河堡方向,黯然不語。
正德對小王子所知雖多,卻向來只在兵部奏折塘報中得曉,這番塞外之行,卻是活生生的打了個照面。蒙古騎兵素來有善戰之名,但今日觀來,也并非不可企及,只是單兵作戰實與千軍萬馬的對殺截然不同,蒙古人有所長亦有所短,明軍有所短,也必有所長,輕言不敵,殺自家威風實不可取。一邊又心系鳳姐的安危,眼前仿佛看見夏河堡血流成河,正是國恨家仇匯于一時,胸中不由苦悶,一拳擊在墻垛上,頓被尖石所傷,滴出點點血來。旁邊錢寧見著,忙叫人為其包扎,正德一掌將那隊醫推開,道:“這點小傷,還須包扎,直讓我大明軍士氣短。”錢寧又道:“主子,張家口堡守備求見。”
正德點頭道:“讓他過來。”
那守備名叫時春,回來跪拜請安,道:“微臣叩見圣上,微臣衣甲在身,不能為禮。”
正德道:“有何事情,盡可道來。”
時春道:“不知圣上駕臨,本部應接不周,還請圣上恕罪。微臣清理了一間雅舍,準備了些酒水飯食,請圣上移駕安歇。”
正德擺手道:“不必了,朕要在此等谷大用回來,飯食可拿上來吃。”
時春喏喏稱是,自去準備。
錢寧忽地跪下道:“皇上,剛才大用也是救主心切,還請皇上饒了他一條賤命。”
正德擺手止住錢寧,嘆口氣道:“你等無非要說什么朕身系天下安危,不能以身犯險,朕知道了,不會再怪責你等。只嘆的是,朕身在皇帝家,這身子都不是自己的,連學那江湖漢子快意恩仇卻也不能,想去救自家的女人還要借手他人,可笑,可嘆,可悲。”
錢寧伏身不語,正德道:“這晌午快要過了,現在大用應已到了夏河堡,不知情況如何。你且起來吧,去看看劉瑾那廝的傷情。”
正德在城樓上粗用了午飯,時春又陪同巡視了關上守衛,只見士兵精壯,城堅炮利,正德道:“時春,你這張家堡守軍有多少?”胡有才道:“微臣為西路參將王勛屬下,領有步軍三千,馬軍一千,炮卒四百。”正德攏手在袖,道:“朕聞七屯三操,你這守城的,既不是只得千人不足?”時春道:“微臣鎮守的是重地,領的全是操備,屯守的一個都無。”
二人又看了一會兒,正德看見守城用具,甚是好奇,不時發問,時春一一解答,唯恐不詳。
眼見黃昏將至,忽聽守卒叫道:“那可不是咱們的人回來了。”正德遠遠望去,只見幾百錦衣衛飛奔而回,間中夾雜幾十個普通士卒,不由又喜又憂,待近了,見得田文義和馮得志,左右再看卻不見鳳姐和阿木達。
待眾人入城,田文義拉著馮得志上了城樓,跪拜在地。
正德急問:“鳳姐在哪里?”
田文義道:“微臣去到時,小王子兵鋒已經掠過,刼去了無數牛羊,卻不破堡而入,反復查找,并不見鳳姐蹤跡。谷大用獨領了二十衛士再細細查找,卻令微臣先回。微臣索性把堡里相關的人等都帶來了。”
正德一把扯住馮得志的衣領,喝問道:“你且說說?”
馮得志知正德是當今天子,早嚇得口舌打結,哪說得出半個字來。正德見此,便放開馮得志,道:“你慢慢說來,一字都不漏了。”
馮得志緩了緩氣,便道:“蒙古人來刼牛羊,這也是常年應有之事,少有破堡掠人的,只是今年來得早了些。兵亂之際,堡中有人見其父女一人一騎,向西邊逃去了,兵鋒過后,卻是不見其人。”
正德深思片刻,道:“你等且下去,聽我吩咐。”
到了晚上掌燈時分,谷大用回來,報稱往西追蹤五十余里,未見阿木達父女。谷大用道:“皇上,奴才仔細看了阿木達的居處,衣物細軟俱已不見,房內物事無甚損壞,兩父女似是有備而去。小王子兵鋒向北而行,阿木達父女卻是向西,料來不至為蒙古人所傷。”
正德心中稍安,卻也不由喪氣,對谷大用道:“朕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此事一天不了,谷大用你一天也不用回京了。”
第二天,眾人行裝齊備,便要回京,正德留下一百精壯衛士與谷大用,道:“大用,非是朕為了一個女子便要打發你在這里。朕雖心系鳳姐生死,但也是有心整頓九邊軍務。知你是個精通兵法的,故要留你在此,朕猜度鳳姐遠近也不過就在宣大二府左右,你在為朕尋訪她時,也替朕把宣大的軍務民政了解個清楚。朕今委你為宣大二府監軍,一切便宜行事。”
谷大用忙道:“皇上,使中官監軍,恐朝中有議。”
正德道:“你這監軍,只為了解軍政民情,不可干涉一切軍務。所見所聞,每三日驛報與我。這一百名衛士,是方便你日常使用,一則可找尋鳳姐,二則貼身守護。告訴他們,不可滋擾百姓,欺凌將士,你可清楚了?”
谷大用忙跪拜領命。
正德又見劉瑾手緾白布,面色發青,不覺心中有愧,便道:“劉瑾,你若騎不得馬,朕給你備個軟轎。”
劉瑾道:“哪有主人騎馬,奴才坐轎的道理。奴才還是騎馬吧。”
正德一行人馬,浩浩蕩蕩便向京城啟程。
這與來時不同,來時是四人五馬,這回時卻是四百余人威風凜凜的錦衣衛隊。正德雖吩咐列隊而行,不可擾民,然而聲勢浩大,還是嚇得路上商隊行人雞飛狗走,唯恐躲避不及。正德見此,勒令全軍野外而宿,就地生火煮飯,不得靠近民居驛站。這下可活活折騰了這班天子親軍,想他們何曾試過吃這等苦頭。
田文義只得來找劉瑾,要他想個辦法。劉瑾搖頭道:“皇上就是喜歡這樣,咱家來時,也是冰溪水就著冷饅頭,連生個火都省了。”田文義不禁愕然。
晚上,正德與眾侍衛圍煹同食,又要軍中會唱幾句戲的擊缶而歌,眾人心里怨氣頓時釋然,當然,有嘴頭上明里大贊圣天子親民的,也有在肚子里暗里笑小皇帝胡鬧的,總之是熱鬧了一番。
這日行到昌平左近,正德想起來時怒打昌平胡知州公子的事來,便對劉瑾道:“那胡知州想來是個貪官,不若咱們順道去打他父子一頓,抄了他的家罷了。”
劉瑾知是正德為著鳳姐兒的事,心中苦悶,想找個人出出氣,但這關頭,還敢讓他生出事端,便道:“勞動天子圣駕去抄一個小小從五品小知州的家,說來有點寒磣,不若回京后,起道公文拿他來慢慢審問,若是果真有罪,把他九族都抄了,才顯得雷霆天威。”
正德道:“也有理,且讓那廝父子多快活幾天。”
又行了個把時辰,忽聽得遠處隱約傳來鐘聲,飄飄渺渺,若有若無,正德心中一動,便道:“這附近大若有個寺院,朕想去為鳳姐禱告個平安。”劉瑾見此,不好逆他意,便打發衛士去尋。不多時,衛士回報,道是村人告知,此處確是有個文殊禪院,就在前方幾里,半山之上。
正德道:“文殊菩薩及大智慧之化身,想那鳳兒也是智慧過人,宛然是個仙子轉世,說不定就是菩薩傳她的智慧,我們且去看看,上些香油。”
眾人順著村人的指向,行了幾里,只見眼前青山郁郁,霧氣悠悠,果然是個風景所在,又見得半山上亭臺隱現,略有氣勢。正德贊道:“想不到在這小地方,也有這等所在。”于是獨領劉瑾錢寧二人,拾級上山而去。
到得寺前,果然見上書“文殊禪院”四字。那寺院甚是破舊,顯是年久失修,山門上的牌樓都塌了,石級上雜草橫生,卻又生了許多不知名的小花,香氣撲鼻,時有些粉蝶穿梭,也有說不出的古雅別致。
正德道:“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大至就是這樣了。
劉瑾道:“主子,奴才卻不覺得這里有什么仙人的。”
正德道:“劉瑾,你也會看風水?”
劉瑾笑道:“奴才自然是不會看什么風水的,但這里失修已久,定是收不得多少香油錢。若是有仙人靈驗,自然是香火不斷,何來的失修?”
正德笑道:“你這奴才說得也有理。”
劉瑾又道:“但這有龍則靈倒是真的。”
正德道:“你又知道這里有神龍?”
劉瑾道:“主子不就是真龍天子么,主子一來,這里想沒有靈氣都不成了。”
正德聽后,不禁哈哈大笑。
進得寺門,卻見四下無人,劉瑾叫了許久,忽聽得有人懶洋洋的應道:“來了來了,這大好的天氣也不讓人多睡片刻,真是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