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日,晨光剛剛透出臺伯河下游平原的丘陵地帶,兩艘戰艦和十幾艘商船就躍出薄霧,緩緩逼近臺伯河口。對這種怪獸般的戰艦海邊漁夫并不陌生,不過他們往往是在天際掠過,靠近河口還是第一次。結果,一兩個偶爾早起的漁夫震驚片刻后倉惶逃回木屋,弄得剛要蘇醒的小漁村戰戰兢兢陷入死寂。
帶領這艦隊的自然是劉氓了。他倒不是想嚇唬漁民,教會和法蘭西人都是慢性子,哪怕要給他下通牒,正式派出使者估計也要拖上十天半個月。他黃胡子等不得。
羅馬城在內陸二十余公里處,附近海岸沒有港口,也沒有適于建設港口的海灣,因此劉氓乘坐的是一艘小型商船。隨著陸地吞噬視野,船速越來越慢,船體咯吱聲和水手吆喝聲中開始參雜戰馬嘶鳴和士兵整理裝備的聲音。
胡安娜并不暈船,但貌似乖巧的縮在床鋪上,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對她這莫名爆發的執拗劉氓無可奈何,無意識握著她的小手,思緒卻隨著船體搖晃的無依無靠。商船停下了,隨著整齊的吆喝,傳來應該是排漿落水的聲音。舒斯特在艙外招呼了一聲。劉氓拍拍胡安娜的小臉,扶著艙壁來到外艙。
“陛下,剛才斥候回報,截至他們返回,加里格利阿諾河上游(教皇國領地與那不勒斯南方邊界)的聯軍沒有動靜,從這到羅馬城也沒有軍隊集結跡象,阿特里方向還沒有進一步消息”舒斯特明顯是暈船,臉色蒼白,嘴唇緊緊抿著,聲音卻依舊平穩。
也算是在這種超級憋屈的局面中占些先機吧,劉氓無奈的笑笑,命令一百名近衛隊員、五百東羅馬禁衛騎兵、五百鐵十字器械兵,以及非要跟來的二百德意志騎士和一千傭兵登岸。算起來,八百超重騎兵,一千五精銳步兵,數百名水手,可以進行一場小戰役了。不無滑稽的念頭突然冒出,然后隨著苦笑飄散,但心底的郁結不可能消失。
昨天,達?芬奇的偶然發現讓他得知,那張信箋上的神秘符號不僅是圣殿騎士團的密語,更是失落已久的文字。據說,這跟騎士團在圣地發現的某些秘密有關。劉氓對什么寶藏和圣物不感興趣,更不想知道耶穌基督身世和傳導過程中還有什么秘密,只想弄清密語現在起的作用。
達?芬奇對這據說是源自希臘之前古文明的文字了解不多,但認出少數明顯是按照現在法蘭西語變體拼寫的字句。這些字句無法破解整張信箋內容,卻昭示了劉氓有所覺,但極想壓抑的出離憤怒。
法蘭西和奧斯曼合作也就罷了,作為基督在世間的代表,英諾森居然也跟異教徒合作,這算什么?他黃胡子在東歐出生入死又算什么?就算是為了自己的信念,孤身奮戰時至少也需要個道義上的支持和念想吧?
給他的,只有這憋屈的局。他不知道伊莎貝拉和北方聯盟跟此事有無關聯,但所有方向的矛盾集體爆發,這也太巧了吧?自己做了什么?要遭到整個歐洲忌恨?
見自己的皇帝臉色難看,舒斯特想安慰,卻找不出話語。扭頭看看,他低聲說:“陛下,讓娜女公爵已經登岸了。”
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劉氓無法再壓抑煩悶感,沉聲說:“給于爾根、威廉退爾和國防軍參謀部發命令。國防軍向阿爾薩斯增派一萬步兵,向大狗熊要塞調集一萬步兵。大狗熊要塞的一萬近衛步兵和四千獵鷹立刻集結,強行軍趕到摩德納。獵鷹后備兵進入緊急狀態,防備普羅旺斯和日內瓦。”
“陛下,于爾根男爵帶了五千近衛步兵和兩千獵鷹跟克勞迪婭女公爵去蒙彼利埃了…”舒斯特提醒道。
“那就五千,剩下兩千獵鷹搭配三千后備兵。”劉氓更煩。
舒斯特猶豫一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默默去起草命令。劉氓猜出他想說的話。打算通過談判解決問題,已經來到這里,再調兵有用么?不提這個,只當是一種發泄,可昨天下午和大讓娜并未就談判商量出個所以然。
下意識扭頭一看,胡安娜果然倚在艙門邊望著自己。小女人的擔憂和執拗他能理解,也不想傷害她脆弱的情感,但這的確不是個事,最起碼大讓娜這個謀士的作用受到嚴重影響。
太陽躍出地平線,整個世界突然間通透起來,美麗的不可方物。岸上,雄渾蒼涼重騎兵肅然而立,步兵也組裝好大車整裝待發,大讓娜正倚在車旁略顯憂郁的望向這里。深吸一口氣,撫平雜亂的思緒,劉氓整理一下鎧甲走出船艙。
來到船舷邊,他正要攀爬網兜,卻發現胡安娜一身正裝,在侍女瑪利亞攙扶下顛顛的跑過來。劉氓氣的想笑,皺眉說:“不是說好了么?你跟鮑西亞他們帶領艦隊在這守著。”
可能是他的語氣顯出些不耐煩,胡安娜楞住,呆呆看著。他不再理會,翻身爬下網兜。
等他走到身邊,明顯心神不寧的大讓娜立刻說:“亨利,三千人這么多?我們是覲見…,再說,這些騎兵是東羅馬的…”
你有沒領過兵,對軍隊哪會有概念。劉氓頭次見大讓娜露出這樣的表情,居然覺得有點溫馨。雖然心情不可能好,他還是笑著說:“他是主選擇的最高神仆,我是主選擇的世俗君主,都應該有自己的榮耀吧?”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大讓娜愣愣的看了他半天,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顯出些難以捉摸的笑意,然后笑意溶化開,抹去眉梢的憂慮,問:“亨利,你真的這么想?”
不這么想有用么?帶兩三個人去,被扣作人質才叫難看。劉氓之所以選擇連夜啟程,就是為了達成突然性,至少在局部形成兵力優勢。這是他骨子里的習慣,說不出來,也不想給大讓娜解釋。
“那就好,我們動身吧…,這里羅馬并不遠。”不需要他回答,大讓娜笑著追加一句,扶著非要湊熱鬧的妮可坐進馬車。
是啊,不管能否討個說法,這惱人的局面必須結束。可他正想上馬,胡安娜來到身邊,默不作聲奪過舒斯特手中的韁繩。小皇后雖然還帶著金冠披著白狐皮披肩,卻換上了較為簡潔的長裙,很有些英姿颯爽的味道。她也不看劉氓,拍拍舒斯特的肩頭,讓他半跪,然后踩著他的肩頭偏坐上馬,動作居然十分熟練。
劉氓愣了半天,搖搖頭,正要上前勸說,一艘用于聯絡的小型快帆船沿著海岸線從北方駛來,慢慢靠上漁村的小碼頭。船上懸掛他和斯福爾扎雙料旗幟,幾個人匆匆下船。看清來人是弗蘭克,懷里還抱著個女人,他滿心納悶,也有些不快。不管佛羅倫薩局面如何,指揮官擅自離開算什么,還是為了女人。
等看清那女人是夏洛克的女兒安娜,弗蘭克背后是右臂吊在胸前的巴別爾,劉氓心頭的不快又被壓下。弗蘭克既然能明目張膽的抱著個猶太女孩跑到這里,事情一定有說法。
弗蘭克跑到近前,劉氓沒有問,也沒有看他,而是關注他手上的安娜。小女孩右胸和左側鎖骨下方插著兩只箭矢,臉已經呈現灰黃色,雙目沒有神采,只有嘴角還在輕微外溢的血沫顯出生命跡象。
妮可反應很快,用不著他招呼,匆匆跑過來將安娜抱走。劉氓胸口發悶,看看弗蘭克茫然中帶著羞愧的眼神,命令道:“情況,簡單點。”
“陛下,昨天…。由于我的失誤,我們被困在圣母鮮花大教堂。洛倫佐用陛下的名義鎮壓騷亂…,很混亂,我沒辦法。安娜找到我,說不能讓陰謀得逞。我猶豫,她就召集手下和部分政務官沖出去,告訴大家真相。我明白了,指揮城衛兵想沖出城,洛倫佐人很多,我們在東城門附近被困,安娜…。后來米蘭公爵帶兵趕到,接應我們出城。目前公爵正在指揮戰斗…”
弗蘭克敘述的很混亂,但劉氓能想象當時的場景。可那義無反顧沖在前方的身影卻不像是安娜,而是另一個手持鳶尾花旗幟的農家女,或者兩人的重合,或者夾雜別的畫面。恍惚片刻,重新看著弗蘭克慚愧的眼神,劉氓心頭恢復平靜。
不管是忽視,還是所謂的從大局考慮,他在處理佛羅倫薩事件上的確存在失誤。安娜做得很對,斯福爾扎處理的也正確,哪怕是利益之爭,也要讓事情明明白白,決不能猶豫不決,讓市民胡亂猜測。再說,猶豫,或者說漠視,是以無數人被**被踐踏的生命為基礎的。在東歐他可以決然而為,在這里怎么…
“陛下,第二批斥候回來了,他們已經開始調動兵力,騎兵估計中午到達羅馬。”舒斯特的匯報打斷他的思緒。
“弗蘭克,你在這組織水手建立據點。”他命令道。
轉身走回馬車旁,大讓娜已經下車上馬,正在跟胡安娜說著什么。打開車門,妮可正在給安娜放血。安娜俯臥著,看不到面容,但細不可查的哼哼聲說明情況好轉。得到妮可肯定的眼神,他輕輕關好車門,不再理會胡安娜是否跟著,上馬奔向內陸。
臺伯河下游是平坦的沖積扇, 八百重騎兵和近二百兩馬車奔馳在平原上,蔚為壯觀。這里多水患,教皇也不需要種糧食,因此荒涼寥落,與呆滯而忘的少數農夫相比,不時閃過的輕騎兵身影更顯生機。
二十余公里悠忽而過,距離羅馬城幾公里,依傍丘陵的河灣處,劉氓才看到數十名肅立道口的圣騎士,騎士擁衛的赫然是若望樞機。
若無其事的迎上前,伸手扇扇不是很濃重的飛塵,若望樞機微笑著說:“虔誠的亨利,來覲見教皇怎么不打個招呼?嗯,護衛不少啊,那些是東羅馬的宮衛騎兵么?”
麻煩越多,劉氓愈發平靜,露出燦爛的笑容,回答:“樞機大人,聆聽教誨是每個信徒的渴望,不在早晚。至于我的騎士,他們都是基督徒,自然要接受指引。”
“是啊,是啊,虔誠的亨利很會說話。嗯,我們美麗的皇后和高貴的女公爵也來了,這次覲見的場面必將廣為流傳,為畫匠和游吟詩人描繪傳誦…”樞機臉上笑意更濃。
不咸不淡的扯了幾句,大讓娜遠比劉氓會應付這樣的場面。劉氓夫婦和大讓娜略靠后與樞機并馬而行,圣騎士也融入騎士隊伍,構成溫馨祥和的畫卷。蕭殺盡去,
第二次來到這圣地。滄桑的前羅馬遺跡,宏偉的城墻,金光閃爍的教堂穹頂,教皇四處散落的壯麗行宮和貴族城堡、別墅,臺伯河旁敝舊殘破的農舍作坊。在劉氓眼里,說不出的輝煌肅穆,說不出的怪異。
看看山崗上的梵蒂岡要塞,劉氓問道:“樞機大人,教皇還是在君士坦丁大教堂接見我么?”
“陛下心急了,如此隆重的會見,需要時間準備,教皇希望你在圣天使城堡稍后…”若望樞機依舊平靜的回答。
劉氓臉色一沉,再無知,他也知道圣天使城堡是什么地方。下意識看看大讓娜,她的神色也有些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