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中并沒有增添多少東西,變化卻很大,偶爾的腳步聲,嗡嗡低語聲,一掃昨日清冷。但劉氓的心情并未因此改善,反而更加抑郁。這跟城堡發生的事情有關,但不是全部。約瑟夫一大早就趕來,不是為皇后或管家辯解,而是帶來一堆文件。只看了一份,劉氓就忘記這座城堡帶來的不快。
瑞士,西林根和威廉退爾應該是早就在準備奪取日內瓦,因此進展非常順利。先不提裝備上的優勢,誘敵,夜襲,反思維晝襲,圍點打援,飽和攻擊,精神威壓,僅從他們應用自如的戰術上劉氓就可以判斷日內瓦的結局。
可他無法想象加爾文派的結局。
在這件事上,法蘭西查理可謂反應迅速。一接到西林根的通報,早在里昂枕戈待旦的兩萬法軍就直驅日內瓦南方的山口,迅速封鎖日內瓦與勃艮第王國領地之間的聯系。與此同時,普羅旺斯各城鎮領主也向本地加爾文勢力發難,僅兩天就將外圍蕩平。
這沒什么,至多讓禍水西引的盤算費點周折,可他沒想到,法蘭西人是真正蕩平。只要是加爾文派信徒,不管貴族、商人還是農夫,一律殺死,教堂全部燒毀,寸草不留。
按照布雷斯黑衣修士發來的消息,僅里昂城內和周邊估計就有三萬人被殺。前天中午,查理的軍隊將五千多人趕進里昂城外的索恩河,導致河水斷流。
劉氓無法想象那樣的場景。他憎惡加爾文派,不表示憎惡皈依加爾文派的所有人。說到底,信仰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紛爭后果也應少數人承擔。可他也只能郁結。
先不說查理這明顯是以鎮壓異端為借口進一步清除勃艮第王國反法蘭西勢力,便于完全掌控這片土地。當年圖盧茲鎮壓阿比爾派他沒有親自參與,可情形有何不同?如果說區別,只是他的思維方式已經改變。
在窗前眺望會雪野,他回到桌旁。見約瑟夫平靜等待指示,他指指那份文件。
約瑟夫估計早就打好腹稿,微微欠身,輕聲說:“陛下,您應該猜到了,查理這是想徹底掌控勃艮第王國。雨果國王已經被定為異端,押往阿維尼翁審判,勃艮第王國應該會成為法蘭西王室領地。”
思索片刻,他接著說:“陛下,我認為這件事不簡單。加爾文派的影響已經滲透到波旁和勃艮第公國等周邊領地,其中波旁公爵長子布爾日伯爵亨利?德?波旁據說就是波旁加爾文派教會長老。既然已經完成對勃艮第王國的清洗,查理也許會讓亨利?德?波旁等人出面平息事態,與加爾文派妥協。陛下,阿維尼翁據說沒有對此事表態。”
劉氓點點頭,不再提此事,也沒法再去想。麻煩太多了,事態不是他能,或者該控制的。
第二份是關于曼海姆戰事。正處冬閑時期,瓦本國防軍征集速度很快,昨天就連夜啟程,現在已經到達曼海姆。法蘭克尼亞主力正與美因茨對峙,攻擊曼海姆的兵力不足兩千,但曼海姆同樣城小人寡,估計中午就能拿下。
現在的問題是,特里爾和列日主教區都向美因茨派出援軍,這一萬國防軍就不知夠不夠。國防軍有相當一部分在洛林和阿爾薩斯一線阻擋難民,兵力比較吃緊。當然,這沒什么,大狗熊要塞的近衛步兵隨時可以調用。
可問題也來了。為對付瘟疫,他投入太多資源,皇室今年的收入已經見底,軍費從哪里來?就算軍費能借,意大利糧食吃緊,進行大規模戰事,儲備軍糧顯然不能滿足消耗。再有變故,更難應對。
半天沒想出個頭緒,他只好繼續看其他文件。這一看,他不知道心里該是什么滋味。
東邊很平靜,沒給他添亂。如果非要說新鮮,或者值得注意的,小腓特烈很有代替他承擔歐洲之盾的決心,近一個月來加強對保加爾攻擊力度,按照布錫考特估計,很有可能在近期攻克普利文。
這是好事,他沒理由妒忌,可小腓特烈大有退出波西米亞的意思。其結果,胡斯黨人進一步壯大,不去惹奧地利,卻加強對西里西亞的侵擾,進而打起摩拉維亞的主意。原因都不用想,這兩地資源太誘人。就不能讓人省些心么?他憤憤將文件扔回桌上。
另一個讓他不是滋味的消息是關于斯福爾扎。不是這小子讓他擔心,而是太讓他省心。接管前教皇國領地事務后,他很快就壓服殘余叛亂勢力,并以通敵借口處置了幾個大糧商,居然部分解決意大利饑饉問題…
難道自己的確不是當領主的料?呆呆的看了會壁爐,他只能搖頭。
他沒什么需要指示的,約瑟夫卻還不離去,躊躇片刻,低聲說:“陛下,據說西爾維婭等主教身體不大好…”
“是么?不是…”劉氓一愣,隨即問道,沒去思考這事該不該他關心。
“那倒不是,疫情并不嚴重,據說…,嗯…,等主教是太勞累了。”舒斯特回應。
沉默半天,劉氓接著問:“那些人吃什么?怎么御寒?”
舒斯特顯得更猶豫,半天才回答:“大部分食物依靠女休會籌集,衣物和被褥也是,等主教還說服阿爾薩斯和洛林伯爵允許他們砍伐樹木,采集松子等食物…。嗯,大家都認為…,都認為等主教是圣母在人間的使者…”
“是么…”沉吟許久,劉氓不知道能說什么,最終嘆口氣說:“讓妮可去看看,嗯,盡可能提供幫助…”
約瑟夫點頭離開,劉氓又起身來到到窗前。工匠正在修理馬廊,看了一會,他心中只有蕭索。與斯福爾扎等人相比,他不是個好領主;與西爾維婭相比,他也不是什么救世主,甚至連同情心也那么單薄。他做了不少事,卻更像是自私和炫耀。
門外傳細微腳步聲,回身一看,嘉爾曼端著茶點走進來。劉氓這才想起安妮絲,為了讓她多睡會,自己才來這處理公務,忙起來,卻把她忘了。自己不過是個自私又無情的人。念頭再次閃過,瞬息飄散。
他正想去問候一下,卻發現嘉爾曼轉身離去時眼底閃現一絲黯然。不管是什么原因,也不管那無法化解的仇恨,這畢竟是自己的女人。他叫回嘉爾曼。小女人看起來沒什么變化,只是隱含倔強的恭順變成淡漠。
默默看了一會,他隨意問道:“你們不是十一個人么?怎么只看到七個,其他人呢?”
嘉爾曼一直低著頭,聞言,遲疑一下才小心說:“陛下,他們死了。”
“死了?”劉氓一愣,追問:“怎么回事?”
嘉爾曼似乎恢復了倔強,或者說感到絕望,平靜的說:“其中一個去年冒昧探望皇后,有人懷疑她意圖對皇后不利,關了幾天。她很害怕,一直哭,釋放后還哭,很快就死了。另外三個都是病死的。因為有不好的傳言,漢娜公主和伊麗莎白公主不敢住在這里。他們搬走后,這里就沒人過問,他們很絕望。入冬后,還記得這里的老爺有事離開,我們連食物都不夠了…”
劉氓無言以對。馬克管家年事已高,零散事務由胡安娜陪嫁的奴仆管理。皇室開支一向緊張,漢娜等人離開,是沒人關心這幾個女奴的。說起來,安妮絲不過是因為偷偷回來,兩個維京小弟又不管事,才跟著受苦。
他原本對胡安娜不滿更多是遮掩自己的錯誤,現在似乎有了理由。但他不想,也不可能去計較。悶頭翻了翻桌上文件,他又問:“什么流言?”
抬頭看了他一眼,嘉爾曼依舊平靜的說:“有人說這里是您的后-宮。”
后-宮?冷宮還差不多。想了會,他又對嘉爾曼說:“你應該能感覺到,在我心中,這世上沒有奴隸。我再告訴你,決定身份的,只是自己的心。”
迷茫片刻,嘉爾曼眼底閃過一絲光亮,隨即黯淡下來。劉氓并不指望這些話能起什么作用,繼續說:“去告訴他們,如果愿意,我會安排,撒拉遜教徒可以去使館區工作,其他的可以服侍瑪蒂娜等女貴族,他們會找到合適自己的位置。至于你,嗯,郊外有羅姆人街區,你應該識字,可以去試著做政務官。”
嘉爾曼呆呆看著他,沒有回應。他也不想再說什么,起身去找安妮絲,打算帶她一起去使館區看望帕特里西亞。既然小腓特烈撂挑子,西里西亞的事情他必須處理。這事需要與巴伐利亞和波蘭協調,就算協調起來比較容易,他也要了解情況。
安妮絲臉上寥落和枯寂被嬌羞的迷人光彩取代,幾乎認不出來了,這讓劉氓因昨晚偶然掛上的不安徹底消失。不過安妮絲似乎又陷入某種患得患失狀態,或者不相信事實,表情和話語很像夢游。劉氓對這種狀態多少熟悉,很快讓她感受到甜蜜現實。等挽著劉氓的胳膊來到門口準備好的馬車前,她似乎已經能平靜面對侍從同樣平靜的神態。
感覺到安妮絲的猶豫,劉氓笑笑,跟她坐上馬車。正要出發,卻見施陶芬貝格低頭從城堡中出來。知道他應該是過來安置秘書團,跟約瑟夫交接,劉氓招呼聲,想問問有什么事。施陶芬貝格顯得神不守舍,連喊兩遍才有反應。茫然看看他的馬車,施陶芬貝格才猛一激靈,隨后又慚愧低下頭。
這小子,據說跟未婚妻鬧翻,至今沒結婚,不知干什么。這種事他顯然管不了,笑著搖搖頭,吩咐施陶芬貝格有事去使館區找自己,命令啟程。
密林小徑的積雪已經清除,但冬日的幽然凄涼在所難免。默默看了會窗外的景物,安妮絲縮進他懷里,猶豫著說:“陛下,這一切就像夢中的歌謠…”
劉氓彎了彎嘴角,低頭想吻她,卻被輕輕躲過。隨即,安妮絲眼波閃動,夢囈似地說:“陛下,我想去埃及帝國。”
劉氓楞住了,沒來得及問,安妮絲接著說:“陛下,我想好了。前一陣,在使館區,我遇到一位埃及帝國女詩人。她說那里跟以前不一樣,女詩人可以刊印自己的詩集,也能參加各類詩人的集會。她在埃及大學供職,很受尊敬。我之前就想去,呆坐在這,只是為了…”
劉氓心底嘆口氣。她不愿面對家人,不適應這里生活,也許這是好選擇。可此時還做出這樣的選擇,對他來說,實在難以接受。黯然**,是宿命還是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