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聶伯河在下游地區沖擊出一個近百公里長,十余公里寬,東西走向的巨大湖泊。湖泊兩岸水草豐美,數十年來一直是扎波羅熱人休養生息的天堂。幾百年前,羅斯人將哈札爾人從這里驅逐出去,隨后這里就變成誰也管不著的土地。
羅斯貴族和金帳汗國的逃奴,零散的庫曼部落,高加索過來的盜匪,拜占庭避難的異端,大家在這里共處融合,墾墾荒,放放牧,偶爾跟沿河往來的商人做做生意,或者搶劫一番,小日子過的美滋滋。即便蒙古大軍涌過,對這里也沒有多少實質性影響。
羅斯亂七八糟的大公們派些人過來,送些禮物,敕封兩個名號,走了;波蘭-立陶宛王國派些人過來,送些禮物,敕封兩個名號,走了;金帳汗國派些人過來,送更多的禮物,敕封兩個名號,走了。這里草深林茂公爵遠,除了偶爾組織些不安分的好男兒出去搶劫,大家日子照過。
直到幾天前,這里來了個年輕的黃胡子大老爺,扎波羅熱人感到事情不對了。
這位據說是西邊日耳曼人皇帝的大老爺很和氣,還會說本地的羅斯語,可他帶了無數騎著鋼鐵野牛的北方佬,無數惡魔般黑漆漆的庫曼騎兵,無數鎧甲閃亮的貴族老爺,乘坐白帆直達天際的巨大戰艦過來,這未免讓人感到恐慌。
男人大多數跟著蒙古人去西邊搶劫了,幾個營地都沒什么上的了馬的好戰士。打顯然是打不過。像以前一樣逃走?這些家伙隨著黎明時霧氣突然出現,將所有營地包圍,然后說兩句話就沒了動靜。雖然包圍圈非常松散,卻沒人敢用自己的命開玩笑。
他們會將老人和孩子全部殺死,然后把年輕女人搶走么?老人早已在別人村落中見慣了這樣的宿命,女人原本就是搶來的,多少能平靜的面對,所需悲傷的只是孩子。
面對這不可戰勝的強敵,少數男人還是勇敢的跨上戰馬保衛自己的財產和尊嚴。眨眼間,熱血就潑灑在自己的土地上。當然,相對于死在別人的土地上,這算是幸福了。
被推舉出的老首領上前討饒,愿意將所有財物和年輕女人送給黃胡子老爺,只希望能讓孩子活命。只要有孩子,幾年后,扎波羅熱人依舊能縱橫馳騁這片無邊的土地。他們失望了,但還沒到絕望的地步。包圍依舊,卻沒有要實行殺戮的跡象,甚至允許他們汲水、放牧。
第二天,西面和北面都傳來隆隆的蹄聲。聽那整齊輕快的蹄聲,不是自己出去搶劫的男人回來,而是金帳汗國的輕騎兵。無論如何,這應該是希望,身邊的敵人就是朋友,金帳汗國不會坐視歐羅巴的野蠻人凈空或占據這片土地。
希望很快變成無奈,長途奔襲而來的金帳汗國輕騎兵不可能撼動鋼鐵鑄就的野牛,甚至無法躲閃庫曼弓騎兵的包抄、追擊,不到一刻鐘,無邊的草原就安靜下來,只剩無主戰馬的悲嘶。哪怕女人孩子也明白這意味著什么,膽戰心驚,還帶著點欽佩的老首領帶上兩個最美麗的姑娘再次上前討饒,依舊沒有答復。
未知命運下的沉默最讓人瘋狂,在惶惑中又度過漫長的一夜,等陽光照耀秋意漸濃的草原,大家赫然發現,一直在遠處山一般矗立的可怕騎手消失了。幾個半大男孩壯著膽子去打探,回報的消息更讓人困惑。黃胡子老爺的隊伍正在登船,好像要過河去東邊。
半上午,一個出去打劫的男人溜回來。他們本來跟著金帳汗國騎兵渡過了南布格河上游,正準備席卷摩尼亞,卻聽到黃胡子朔第聶伯河向內陸進攻的消息。守敵情況不明,波蘭立陶宛的翼騎兵據說要來支援,他們只能選擇撤退。至于這些男人為何比不熟悉地形的金帳汗國騎兵還跑得慢,回來又踟躕觀望,女人孩子就不該知道了。
再打探一番,得知幾公里外的黃胡子軍隊大多上船離去,男人們終于意氣風發的返回營地。按照大家的觀點,黃胡子顯然不敢招惹他們這幫無拘無束的好漢。搶走女人,殺光孩子又怎么樣?他們可以更瘋狂的在摩尼亞搶回來,他們才是這片黑土地的主人。
大首領塞爾克不到四十歲,本是波蘭搶來的奴隸。以前差點成為神父,算是文化人。他對黃胡子略有所聞,因此對這狀況感到不安,可又想不出個道理。
午后,進一步消息傳來,黃胡子最后一艘戰艦起航了,塞爾克一顆心終于放下,開始盤算如何應對隨后會來的蒙古人。可負責偵查的小子一杯羊奶沒喝完,遠處又傳來隆隆的蹄聲。帶著部落的戰士亂哄哄涌出營地,大家都愣住了。
數千骷髏騎兵已經將龐大的營地團團圍住,正南面有個豁口,恐怖的鐵牛騎兵列隊奔來,沉渾的蹄聲震顫大地。戰馬不安的嘶鳴聲中,所有人都臉色慘白,示意幾個不要命的家伙安生,塞爾克咬咬牙,催馬迎上去。
三米多高的鐵牛騎士在百余米外才開始減速。沉重的牛蹄,森然的鐵甲,面甲下噴吐的白霧,巨人騎士恐怖的威壓,饒是飽經風雨,塞爾克不爭氣的心臟也狂跳起來,以至于無法看清鐵牛騎士擁衛的金色身影。
隨著刺耳的康朗聲和低沉的牛吼,鋼鐵洪流令人驚詫的整齊停下,但紛飛的草皮還在空中飄舞。猛烈的氣浪砸進人群,塞爾克背后一陣戰馬嘶鳴,隊伍亂了營。不行,不能引起誤會,他咬緊牙關安撫隊伍,好一會,紛亂的人群才算平息下來。
“你就是首領?叫什么?”
前方不遠處平和的聲音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塞爾克猶如夢中,恍惚半天才弄清說話人的方向。可是,除了一團金光,他什么也看不清。
“尊貴的大老爺,我是扎波羅熱人的大首領,叫塞爾克。”一股讓人悲憤的傲氣使塞爾克穩住心神,但他沒能昂起頭顱。
“我是德意志瓦本的霍亨施陶芬,如果愿意,你們叫我黃胡子也行。塞爾克大首領,不要緊張,我只是來跟大家聊聊天,探討一下信仰問題。對了,你是基督徒么?”
聲音依舊和煦,可塞爾克一陣喪氣。帶著數千鐵騎士來這里談信仰問題,當我們是和尿泥的傻孩子?氣歸氣,人在屋檐下,塞爾克只好用波蘭拉丁語回答:“偉大的奧古斯都,我們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只是缺少指引我們的神父。”
日耳曼皇帝似乎愣了一會,接著說:“是么?那就好,看來我來對了。嗯,你們這個部落有上萬人吧?其余的部落怎么樣?過冬的衣物夠么?”
真跟我拉家常啊?你怎么不去死?過冬的衣物夠么,要是夠我們還用跟著金帳汗國打劫?當然,心里這么想,話一出口就變了模樣。“偉大的奧古斯都,衷心感謝您的仁慈。我們扎波羅熱人共有五個大部落,除了這里,其他的部落,加上女人孩子,數千到上萬人不等。還有一些小部落,我就不太清楚了。”
“是么?這么多人,過冬的物資可不好籌集啊。這樣吧,我的另一路艦隊已經抵達頓河河口,現在我要去攻打金帳汗國的拔都薩萊城,不能多停留。你們可以派商隊去奧爾加堡,用你們的牛羊、皮毛換取糧食、鐵器、食鹽等物資,放心,是公平交易,不收你們的稅賦。”
塞爾克腦子有點不轉筋,好半天才答道:“偉大的奧古斯都,再次感謝您的仁慈。您給了我們生存的希望,我們愿意永遠效忠于您,做您最忠實的奴仆。”
“哈哈哈…”金色身影笑了半天,然后沉聲說:“不要說什么效忠,你左胸佩戴的是波蘭-立陶宛蓋特曼(最高指揮官)紋章吧?帽子上怎么還有金帳汗國榮譽那顏珠綴和馬尾?很簡單,你們可以跟摩尼亞貿易,但不能在西邊搶劫。要是不愿意,好說,每過一段時間我的騎兵就會乘船來這里放放馬,很不錯的草原啊…”
大地震動了一下,然后沉渾的牛吼聲響徹天際,等塞爾克清醒過來,眼前只剩下亂糟糟的草皮。
不知過了多久,一名首領吐了口濃痰,大咧咧的說:“什么黃胡子,一幫膽小鬼。大首領,我們去搶哈爾科夫吧,聽說什么莫斯科大公又在整修那里的要塞,還弄了不少人在那開荒種地和放牧,建了些作坊。”
“建了作坊?”塞爾克下意識嘟囔一句,然后陷入沉思。
哈爾科夫在北方二百余公里處,一直是羅斯抵御金帳汗國侵襲的重要據點。以前只是駐兵,沒聽說過搞開發。再想想,基輔城也有了動靜,這就是說,莫斯科大公國很可能想跟摩尼亞加強接觸,將手伸向黑海。背后的人群慢慢散開,營地也恢復以往的喧鬧,塞爾克臉色卻越來越陰沉。見他這樣,幾個親信和心思較多的首領納悶的湊過來。
劉氓是無心再管什么哥薩克了。相較于前世,他們還沒有形成固有的文化,也就不可能對黑海北岸的局勢產生重大影響。有艦隊優勢,偶爾來嚇唬一番就成。摩尼亞再發展下去,這個空間的哥薩克騎兵可能不會出現。
現在,南布格河上游的金帳汗隊退回東岸,奧爾加堡的軍隊卻滯留不動,他以攻代守的戰略還未見成效。與此同時,拔雷謝茨傳來消息,奧斯曼海軍開始由愛琴海轉入黑海,估計想配合金帳汗國對付他的黑海艦隊。
中亞氣候干燥,黑海地廣人稀,他必須在瘟疫造成的恐懼淡化之前安置好哈札爾人,確保克里米亞這個可攻可守的優良據點完全到手。再說,西邊采取的措施不知是否奏效,隨時可能讓他回去救火。可悲的是,他前世對醫學的了解極度貧乏,到底是救火還是添亂,只有圣母知道。
古納爾、格布哈特正在指揮近衛隊和騎士團登船,舒斯特一如既往跟著幕僚團站在他身后。見他似乎有些心思不定,舒斯特上前問道:“陛下,我們返回奧爾加堡么?”
明白他只是提醒自己作出決定,劉氓笑了笑,輕聲說:“那我們船上就沒必要帶這么多物資了。去東岸,先修建一座營地,我帶骷髏騎兵繼續向東試探。既然是進攻,就要有進攻的樣子,有可能就打到別兒哥薩萊城。”
舒斯特對自己皇帝的異想天開已經無語。近衛隊和騎士團野戰沒問題,三千骷髏騎兵雖然是各部落臨時征集的,都是庫曼人,戰斗力應該也不差。可這位陛下忘記那晚遇到的步兵了?金帳汗國要是這么弱,羅斯人也不可能掙扎那么多年了。
他半天沒想出勸阻的話語,扎波羅熱人營地方向卻跑來十幾個騎手。通報后,他們在遠處齊刷刷下馬跪下,一聲不吭。
大約明白他們前來的目的,可這架勢還是讓劉氓納悶。走過去,十幾個人有男有女,見為首的正是那個塞爾克,他問道:?“還有什么問題么?”
“偉大的奧古斯都,這是我的兒子和養女,希望您能收留他們做奴仆。”塞爾克直起腰,指了指身旁的一對少男少女,平靜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