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達克的建議實在可笑,劉氓也險些笑出來。
布爾日城主顯然對自己的貴族和騎士缺乏控制力,五六百名騎士更不可能是黑太子遠征軍的對手。至於義勇兵,缺少武器,未經訓練,把他們趕出城與英國人打仗需要的不是將領,而是牧羊人或趕鴨子的農夫。
但劉氓並不想打擊女孩的積極性,她有些無助的身影讓他想起奧爾加涅。那個女孩也是十七歲,沒有遠大志向,卻被自己推上血與火的戰場…
她是法蘭西農家女,不是庫曼鐵玫瑰,但她將用兩年生命樹立一座豐碑。
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待笑聲止歇,劉氓沉聲說:“我的城主,杜列米女孩說的有道理…。嗯,布爾日城池不算堅固,經歷去年的饑荒,我想也不會有多少存糧,很難堅守下去。如果將婦女孩子趕出城市,市民們更會失去守城的信心…”
說著說著,劉氓的思路忽然清晰起來,對女孩的建議也不再是善意的維護。
“我的城主,從勃艮第過來,我發現有很多騎士和農夫拿起武器與佔領者搏鬥。如果出城與英格蘭人戰鬥,我想你會獲得更多貴族、農夫的支持與尊敬。至於義勇兵的問題,如果知道威爾士親王一路上幹了什麼,他們會用生命保護自己的妻兒財產。勝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會讓自己的臣民知道你是布爾日城主…”
隔著十字架,劉氓看到珍妮達克的身影慢慢挺直,頭也昂起來。與前方陰影中的貴族相比,她披著斗篷的身影更加明亮。
城主開始不過是出於禮貌聽著劉氓的敘述,慢慢的,他的想法也開始改變。至少,劉氓關於勝利不重要的說法很有道理。
饑饉、暴亂、宗教爭端,這些讓他對城市周邊的控制力大幅削弱。如果以保護者的名義發動這次戰鬥,的確有可能改善領地實質性縮水,勞動力匱乏,權威缺失等問題。
跟身邊的一位年輕貴族耳語半天,城主轉身看著劉氓,用堅定的口氣說:“杜列米女孩,你的建議讓我找回騎士勇氣。我將照會布爾日城外所有貴族,授予你組織隊伍與英格蘭入侵者戰鬥的權利,並派遣我妻子的弟弟弗朗索瓦伯爵和五十名騎士協助你,優先給你提供武器。”
咳嗽一聲,他繼續說:“爲了無助的市民,我將帶領剩下的騎士和100名瑞士傭兵固守城市,在天父的光輝下誓死守衛家族的尊嚴…”
劉氓終於忍不住露出笑意。這個城主太可愛了,一張空頭支票也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不過這些話到讓他想起瑞士傭兵的問題。烏里施威茨那幫人跟隨加爾文逃亡日內瓦,很快就聚集起一幫不願失去獨立性的傭兵團體。他們憑險而據,甚至將勢力範圍延伸到勃艮第王國,的確需要認真對待了…
珍妮達克不知道背後假苦修士腦子裡想的是什麼,好像也未察覺布爾日城主險惡的用心。她略顯激動的感謝城主支持,表示了擊敗英格蘭人的決心,然後就招呼身邊兩位不住搖頭的騎士跟著弗朗索瓦伯爵前去召集那幻想中的軍隊。
劉氓茫然跟上去,腦子裡卻是日內瓦、斯圖加特、瓦雷澤等各項事務,他忽然覺得跟著這個農家女也許不會有結果。
半天后,他打消了這個想法。
珍妮達克很快學會了:我來自香檳,我爲了拯救法蘭西來到這裡,家園,戰鬥,等等簡單的本地語言。她執著的走過一個個城堡,一個個村莊,反覆說這些簡單的話。一開始只有少數人跟上她的隊伍,但她毫不氣餒,聲音始終平靜溫和。
黃昏時分,劉氓看著城外的營地無語。
短短半天多時間,這農家女竟然召集到一百餘名貴族和騎士,一萬多義勇兵,營地外還有自備武器和食物的農夫源源不斷趕來。
當然,讓劉氓無語的不止是珍妮達克的執著和感召力,還有她召集的士兵。貴族和騎士們聚集在一起嬉笑連連,看不出打仗的意思也就罷了,還明顯帶著看笑話的神態。
義勇兵,劉氓不認爲他們能趕得上裡格尼茨城外面對塔塔人進攻的波蘭和德意志農夫。唯一強過那些農夫的,就是他們面對死亡時一定會以最快速度四散奔逃。熱情,容易激動的高盧人缺乏日耳曼人的韌性。
珍妮達克默默坐在夕陽下,貴族們沒有邀請他參與戰鬥討論會的意思,混亂的營地似乎也打擊了她的信心。看著她光暈中孤獨的身影,劉氓嘆了口氣,默默走到她背後坐下。
珍妮達克回頭看了一眼,然後低頭不語。
劉氓覺得鼻子有些酸,擡頭看看灰暗的天空,低聲說:“杜列米女孩,那兩位騎士應該是忠於你的,你應該先讓其中一個去貴族那裡打聽英格蘭人的情況,以及周圍的地形,另一個幫助你組織這些義勇兵。”
珍妮達克顫抖了一下,想要轉過身,劉氓低聲說:“我不想看清你的臉…”頓了一下,他覺察到這句話很傷人,補充一句:“我只想呆著你背後。”
珍妮達克愣了半天,還是按照他的話做了。
“杜列米女孩,你現在招呼農夫,按村子把有威信的人叫過來,讓他們自己挑出能戰鬥的人,以百人隊爲單位,按照武器分類組成兵團,推舉出百人隊,千人隊首領。你要告訴他們,爲了家園戰死也是一種補贖。對了,讓貴族招來附近所有的神父…”
劉氓並不知道自己說這些對這個農家女孩有什麼用,他只是這樣說了。哪怕這個農家女興奮的站起來走入人羣,他也只感到說不出的蕭索,也無意去聽女孩沉穩堅定的話語…
在營地驟然變大的嘈雜聲中,女孩派出的騎士從貴族那裡返回。站著看了會女孩的身影,他低頭對劉氓說:“我是香檳博垂科特男爵的騎士梅西,很感謝你幫助這個女孩。也許這樣做沒什麼用,但我們的確需要希望。”
劉氓沒有回答,繼續低頭看著十字架發呆。
梅西騎士也不氣餒,看著人羣中女孩沉穩的身影,繼續說:“威爾士親王大概明天中午到達,他們攜帶了太多車輛。利摩日城被攻佔後,忠於王室的貴族將一路的農夫全部趕進山林,焚燬了農莊,英格蘭人並不好過。他們到達布爾日必須度過謝爾河一座橋樑,也許我們…”
劉氓終於有了反應,低聲問道:“撤走農夫和焚燬村莊的主意是誰出的?”
“說起來是布錫考特勳爵,法蘭西的元帥,騎士的榜樣。可惜…,可惜阿讓胡戰役未按照他的計劃執行,現在他就被關押在倫敦,沒有人打算將他贖回來。”
劉氓對這個布錫考特勳爵沒什麼印象,但梅西崇敬的口吻,堅壁清野的穩重戰術還是讓他對此人產生興趣。自己正好缺乏這樣穩重的將領啊,也許該找機會把他買回來…
意外話題挑起劉氓對戰鬥的興致。看著一隊隊篝火燃起,他開始思索勝利的可能。梅西等不到迴應,嘆口氣走向不遠處熱鬧的人羣,蕭索的背影竟然不像是傲氣十足的法蘭西騎士。
黑太子這次孤軍遠征應該懷著兩個目的。一是大肆劫掠和破壞,打擊安茹家族最後一點戰爭潛力,二是試探。試探可能分爲兩個對象,一個是自己的阿基坦,另一個是波旁等南方貴族。有機會他還會嘗試一舉擊敗王儲查理。
孤軍深入本就是冒險,加上法蘭西人堅壁清野的政策,他一定會保持機動性,採取雷霆一擊,閃身就走的策略。如果是他進攻的是瓦本,沒問題,以動制動,用不了兩三陣自己就能將他拖垮,吃掉。可惜這裡是一團糟的法蘭西…
再細看一會近處農夫和遠處明顯經不起攻擊的城池,劉氓也想不出個好辦法。
天色已經全黑,可能是看到這些農夫有了點樣子,布爾日城連夜打著火把向這裡運送多餘的簡單武器,大多數騎士也參與進農夫的隊列組織理工作。聽著那一陣陣歡呼或爽朗的歌聲,劉氓對高盧人的熱情無可奈何。
等營地的聲息變成黑森林模糊的松濤,珍妮達克帶著梅西回來。女孩一開始想坐在劉氓對面,走到近前纔想起他剛纔說的話,怏怏背對他坐下。可惜劉氓正在沉思,沒注意到她的動作。
“近三百貴族和騎士,湊出了一千十字弓或弓手,雷蒙正在訓練他們。剩下就是…,就是一萬多可以稱爲長矛手的義勇兵了…”
梅西並不在意劉氓的沉默,彷彿自言自語似的介紹兵力情況。不過他似乎也沒什麼信心,說到一半就沒意思的坐下。
火光中,珍妮達克的背影像是在幻動,彷彿隨時會隱入深黑色背景。劉氓感到模糊的不安,吐出一口濁氣,問道:“謝爾河有多深,除了那座橋,其他地方能過河麼?”。
梅西愣了一下,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寬刃劍,思索著說:“河不深,輕騎兵可以涉水渡過,騎士和車輛不行。”
劉氓點點頭,吩咐道:“明天一早趕往那座橋,一路蒐集木料,做尖樁用的。告訴城主,讓他把自己的旗幟借給弗朗索瓦伯爵,再把城裡所有的劊子手派來。”
梅西不願多問,珍妮達克靜靜坐了一會,輕聲說:“兄弟查理苦修士,感謝你。我們會勝利,是麼?”
“一切由天父決定。”劉氓不想再說,裹了裹斗篷,躺下縮成一團。
“一定會勝利的,我能看到…。騎士,我需要一面旗幟,你幫我好麼…”
珍妮達克的說話聲漸漸模糊,可劉氓感覺每一個單詞都要在腦海中縈繞半天,帶起無數凌亂的幻影。
這是一個農家女,不是麼?
西爾維婭在幹什麼?她知道自己幫助安茹家的人,會怎麼想…。劉氓慢慢陷入煩擾,卻色調單一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