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平等并沒有將詩的所有題材都破壞,而只是減少了題材的數目,但卻使題材的范圍更廣泛了。
第十八章 為什么美國的作家和演說家總愛夸張我經??吹剑绹似綍r說話非常簡單直接,毫無修飾,而且率直到近乎粗俗,但當他們發表富有詩意的言論時,就立即夸大其詞。一篇講稿全篇都是華麗的辭藻,當你聽到他們如此渲染他們想象的一切時,你會以為他們說話總是夸張的。
英國人這種毛病不多。
我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這方面的原因。
民主社會中,所有公民都習慣于為和自己有關的一件小事而煞費苦心。但是,他們一擴大眼界,往遠處看,馬上能看到整個社會的巨大形象或全人類的更高大的形象。因此,他們的觀念不是非常特殊、明確,就是非常一般、模糊,而在兩個極端之間,則是斷層。
當他們的眼界擴大,告別以自己為中心的小圈子時,他們總是期待人們向他們提供某些新奇、怪異的事物以供他們考察;基于此,他們才同意暫時把那些激勵和鼓舞其生活的瑣碎的事物放一邊。
在我看來,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說明一般情況下只注意自己的小事的民主國家的人民,卻要求他們的詩人進行那樣廣泛的觀察和那樣夸張的描寫的原因。
另一方面,這種夸張的本性是他們的作家本身具有的,所以他們自然樂于這樣做。于是,作家們不斷地擴張其想象力,甚至擴張過度,以致言過其實,夸飾偉大,使偉大失真。
詩人們希望以這種方法馬上抓住廣大讀者的眼球,并使讀者的視線集中在他們身上。他們的這個希望是經常能夠實現的,因為讀者只要求詩能夠寫得天馬行空,既沒有時間去研究詩中所寫的是否符合實際,又無足夠的欣賞能力去輕易地指出不符合實際的地方。結果,作家和讀者都沒有得到好處。
但是,我們仍然認為民主國家的詩的源泉非常好,只是不夠充沛,不久就會干涸。詩人們由于不能從真實中找到塑造理想的素材,所以完全脫離真實,而創造出一些怪誕的東西。
我既不怕民主國家的詩表現不夠,也不怕它和人世太近。我所擔心的是它時時刻刻都有陷入五里云霧中的危險,并會由于描寫毫不實際的國土而結束。我害怕民主國家詩人的作品滿篇都是無意義的和互不相關的說教,充斥華麗的辭藻和怪誕的描寫。
我也害怕這些詩人的奇談怪論,有時會對不起現實世界。
第十九章 略論民主國家的戲劇當一個貴族制國家的社會和政治情況的革命開始涉及文藝界的時候,首先受到影響的一般都是戲劇,而且這種影響總是顯而易見的。
看戲劇的人,感情大都不受控制地隨著演出而起伏。他們在觀劇的過程中沒有時間仔細體味劇情,也沒有時間和比自己高明的人討論劇情。他們根本不想壓制自己身上開始產生的新的文學興趣。他們還沒有弄清楚這種新興趣之前,早已向它低頭了。
作家們能及時發現大眾的愛好在悄悄地傾向于什么方向。于是,他們也悄悄地使自己的作品轉向那個方向,而他們寫的劇本,在還未通過上演來預示革命行將來臨時,就已推動了革命。所以如果你想預測一個走向民主制度的國家的文學發展,你只要研究它的戲劇就好了。
除此之外,貴族制國家文學中最富有民主精神的部分就是劇本。在所有的文藝享受中,觀劇是最容易使群眾得到滿足的。不需要準備或研究,人們就能欣賞戲劇。不管你持有什么偏見,不管你多么無知,你都會被戲劇深深吸引。當一種還是雅俗參半的精神享受的愛好開始在一群公民中流行起來的時候,很快他們就會被推向劇院。經常進入貴族制國家劇院的觀眾,沒有屬于貴族階級的。貴族制國家中,劇院是唯一能使上層階級與中下層階級接觸,并覺得可以不聽取中下層階級的意見也能容許發表意見的場所。劇院也正是使博學之士和有教養的人總是難以防止群眾的愛好追隨自己的愛好,也總是難以防止自己被群眾的愛好所吸引的地方。因此,上層階級常常在劇院里訂包廂。
既然貴族階級都不能阻止人民群眾進入劇院,那么,我們就很容易知道,一旦法律和民情承認民主的原則,不分等級,大家在智力和財產上的差距減小,上層階級連同它的世襲財產、權勢、傳統和安逸生活消失,人民群眾在劇院中占據統治地位就是必然的。
因此,民主國家的人民對文藝的愛好和從事文藝活動的本性,最初在戲劇方面顯現;而且我們可以推測,這種愛好和本性,將十分有力地滲透到戲劇中。貴族制度在文藝寫作方面訂立的清規戒律,將一步步地、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改變,也可以說這種改變是通過了合法的手續的,而它在戲劇方面訂立的清規戒律,則將由人民高調地推翻。戲劇可以明顯地反映出民主文藝內在的大部分優點和幾乎全部缺點。
民主國家的人民,并不十分重視才學,羅馬和希臘的光輝過去根本沒放在他們眼里,只單純歡迎作家講他們自己,也就是要求作家只描述當下。
因此,如果在舞臺上經常出現古代的英雄和故事,而人們又顯示出十分忠實于古代傳統,就足以肯定民主的階級還沒有對戲劇發生支配作用。
拉辛在他的《布里塔尼居斯》的序言中,對儒尼葉被他作為侍奉女灶神維斯塔的一名貞女來進行藝術加工這件事,進行了十分謙遜的辯解。他依照格利烏斯的記述說:“那里禁止收小于6歲和超過10歲的女孩?!蔽艺J為如果他在今天寫這個劇本,決不會為這樣的錯誤自咎和辯解。
這個事實不僅讓我知道了那個時代的文藝的情況,同時讓我知道了那個時代的社會情況。一個民族已處于民主制度之下是決不能以民主戲劇的存在來證明的,因為正如我在上面指出的那樣,即便在貴族制度下,舞臺也會受人民的民主愛好影響。但是,整個社會是貴族制度的卻足以用貴族的精神完全控制戲劇來證明;而且可以大膽斷言,那個有學識和有教養的階級不僅領導著作家,也對公民和政務發號施令。
當戲劇的創作和演出被貴族控制時,貴族們幾乎總是以自己的文雅愛好和高傲氣質為出發點去判斷人的本性。他們喜歡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物出現于舞臺,因為他們對這些人物最感興趣。他們認為,不僅一定的善最值得重現于戲劇,甚至一定的惡也值得如此。至于除此之外的一切,他們都對其不屑一顧。他們進入劇院,也像到其他地方一樣,只愿意同大領主們交談,在演出當中也只會感動于王公們的悲歡離合。他們所持的這種態度還在劇文的體裁上有所表現。他們希望一切都與他們的腔調相符,因此隨意給劇作家規定某些臺詞。
因此,戲劇經常是只描寫人的某個側面,有時甚至演出了脫離人的本性、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也就是有些東西超越了人的本性、不符合人的本性。
在民主社會里,觀眾就沒有這樣的偏愛,也很少有貴族的那種對除此之外的一切不屑一顧的反感。他們喜歡舞臺上重現的耳聞目睹的各種人間百態:不同出身的人物,各種的感情和各式各樣的思想。因此,民主社會的戲劇比以前更真實、更通俗易懂和更感動人了。
當然,民主社會的劇作家有時也可能脫離人的本性,但他們這樣做的目的與他們的前輩不同。由于他們過于希望活靈活現地重現當代的小人物、小事和某些人的特點,從而忽略了對人類的一般特征的描寫。
當民主的階級控制戲劇的時候,無論是戲劇題材的選擇,還是對題材的處理劇作家都是可以自由決定的。
在民主國家的所有文藝愛好當中,戲劇的愛好與人的本性是最相符的,所以戲劇的作者和觀眾以及演出,在民主國家,都是與日俱增的。作者和觀眾非常之多,而且又分散在各地,所以不可能采取同樣的辦法,讓他們服從同樣的規則。首先是有太多的人評論戲劇,他們互不認識,各有自己的觀點,要他們作出一致的評論是不可能的。如果說民主制度的實施只是使文學方面的規則、章法普遍松弛了,那么在戲劇方面,可以說民主制度把這些規則和章法全都廢除,而任憑每個作家和每個觀眾去各行其是了。
我在前面的有一章里論述過民主文藝的體裁和技巧,這種論述也同樣適用于戲劇。我們在閱讀路易十四時期劇評家對當時的戲劇作品所作的評論時,對于某些地方感到驚奇。那就是:觀眾特別重視情節的真實性,要求劇中人的舉止要與他本人的性格相符,不能做出使人難以理解或無法解釋的動作。另外,我們也會驚奇于下述事實:當時人們十分重視語言的表達形式,劇作家會因為合詞上的一點小毛病而受到責難。
由此看來,路易十四時期的人太過重視在舞臺上表現不出來,而在書齋里細讀劇本時可以體味的細節。要知道,雖然戲劇作品的主要目的是演出,而它的主要作用則是感動觀眾。但在路易十四時期,一些人往往既是戲劇的觀眾,也是劇本的讀者,他們看完演出后,便請劇作者到家里,當面加以評論。
在民主時代,人們只是到劇院去聽戲,并不閱讀劇本。坐在劇院里的觀眾,大部分是去尋求感情的刺激,而不是去追求精神的享樂。在看戲的過程中,他們不想聽到華麗的戲詞,只希望看到熱鬧的演出。只要劇作家能夠正確地運用本國語言,使其通俗易懂,劇中人物能夠引起觀眾的興趣和共鳴,觀眾就滿足了。觀眾知道戲完全是虛構的,看完戲后,他們馬上又回到現實。戲劇的文體并不十分重要,因為在演出的過程中,你發現不了它是否遵守了這方面的規定。
再說劇情的真實性問題,如果讓劇情與事實完全相符,那往往就沒有新奇、突然和急轉直下可言了。因此,劇作家不看重真實性,而觀眾也容許如此。觀眾的心只要能被你寫出的戲打動,他們是不會理會你使用了什么方法的。即使你沒有遵守戲劇的規則,但觀眾感動了,他們也不會責難你。
美國人一進劇院,我方才所述的種種特點就會被他們清晰地表現出來。但是,應當指出,至今美國人到劇院去看戲的人仍然不多。不錯,40多年來,美國的戲劇觀眾人數和演出次數都增加了很多,但人民對于這種娛樂仍然持有審慎的歡迎態度。
我在前面已向讀者交代了造成這種情況的特殊原因。但為了喚起讀者的回憶,我要再補充幾句。
創建美國最初幾個州的清教徒,不僅反對各種娛樂,而且對于戲劇有一種特殊的恐懼。在他們心中,戲劇是一種可憎的消遣,所以戲劇的演出不會出現在清教徒的精神占有支配一切的地位的任何地方。初期移民的這種觀點深深地影響著他們后代的精神。
另一方面,對戲劇藝術的發展至今還在產生不利的影響的,還有美國人的規規矩矩的生活習慣和死板嚴肅的民情。
在沒有巨大的政治變動,而男女一談上戀愛就會不經挫折而輕易走上結婚道路的國度,戲劇的題材是不可能出現的。從周一到周六天天忙于賺錢,而周日去禮拜上帝的人,戲劇的女神也與其無緣。
只舉一個事實,就足以證明在美國人們是不太歡迎戲劇的。
美國的法律允許公民在一切方面有言論的自由,甚至有信口開河的自由,但劇作家不得不接受一種檢查制度。只有經過市鎮行政官員的許可,才能夠演出戲劇。這個事實清楚地表明,全體人民和個人對戲劇的態度是沒有差別的。全體人民和個人非常熱心地對待他們的主要關心對象,而千方百計地阻止他們不愛好的對象的侵入。
在一切文藝當中,只有戲劇與社會的現實情況的關系是最繁雜和最密切的。
如果有一場重大的革命使民情和法制在兩個時代之間發生了變化,則前一個時代的戲劇決不會適于后一個時代。
人們仍然可以閱讀前一個時代的偉大劇作家的作品,但不會觀看前一個時代觀眾所寫的戲劇。過去的劇作家只能靠他們的著作而讓后人銘記。
某些人的傳統愛好,人們的好奇心和好勝心,以及某演員的精彩表演,可能使貴族時代的戲劇在民主時代上演、興起一段時間,但不久以后,就會自動消失。這不是被人們推翻的,而是被人們拋棄的。
第二十章 論民主時代歷史學家的某些特有傾向貴族時代的歷史學家,總是把一切歷史同某些個人的獨特意志和性格相聯系,喜歡將重大的革命歸于一些并不重要的偶然事件。他們能憑借非凡的見識找出一些微小的原因,但對一些比較重大的原因往往視而不見。
而與他們完全相反的就是民主時代的歷史學家。
在他們大部分人看來,個人對人類的命運幾乎沒有影響,而少數公民即使能影響也不能影響全民的命運。但是,他們卻把所有的特殊的微小事實用一些普遍的重大原因去解釋。我們完全可以理解這種對立的傾向。
當縱觀世界舞臺時,貴族時代的歷史學家首先看到的是少數的幾個正在舞臺上表演的主要演員。這幾個站在舞臺前面的主要人物,深深地吸引了他們的視線,使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幾個人。他們專心去研究這幾個人的一言一行的隱秘動機,而對其余的一切毫不關心。他們因為對于某些個人的重要性非常重視,所以就想將個人可能發生的影響擴大,自然而然地就要用一些個人的個別行動去解釋群眾的普遍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