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他們還把抽象名詞所代表的事物人格化,使它好像是一個真人在活動,以使寫作簡潔。例如,他們說:物力喜歡讓人才來支配它。
我的這個想法用我自己的例子來說明,是最好不過的了:我用“平等”這個詞的時候,往往使用它的絕對意義,我也在很多地方把“平等”一詞擬人化。例如,有時我說平等可使某事如何,有時又說平等不會使某事如何。我們可以斷定,路易十四時期的人是絕對不會說這樣的話的。因爲他們沒有親身享受過平等,所以他們的頭腦裡也不會想到享受平等。與其說他們沒有使用這個詞,倒不如說他們沒有親自體驗過平等。
這類抽象名詞在民主國家的語言中隨處可見,而且人們在使用的時候不必將它和特定的事實聯繫起來,正因如此,它們一方面在擴大思想,另一方面又在模糊思想。
它們雖然使語言的表達簡潔了,但卻使含義不明確了。然而,從語言的實際運用角度來說,民主國家的人民不願意下工夫推敲,他們更喜歡模糊不清。
民主國家的人民用這種模糊的語言來講話和寫作,我不知道這種語言對他們是不是有某種隱秘的吸引力。
生活在民主國家的人,要經常靠個人的智力活動能力進行判斷,所以他們的活動總是處在遲疑的狀態。而且,再加上他們所處的環境在不斷變化,所以就算他們的財產沒有變動,他們的思想也不會永遠停在這一點上。
所以,在民主國家生活的人,似乎總是有一種猶疑不定的思想,他們需要用泛泛的詞語來概括這種思想。既然他們沒辦法知道今天所表達的思想是否適合明天遇到的新情況,所以他們自然要愛好抽象的詞句。抽象的名詞就像一個兩層底的箱子,你想把什麼樣的觀念放在裡面都行,而把它取出來時又能不讓別人發覺。
一切民族語言的基礎原本都是籠統的和抽象的詞彙。所以,我不認爲這種詞語只出現在民主國家的語言中。我只是說,在民主時代,人們特別喜歡去創造這類詞語,經常能孤立地使用最抽象的詞義,而且不管在什麼場合都拿來使用,即使在交談中沒必要使用抽象的字眼時,他們也還是照樣使用。第十七章 論民主國家詩的某些源泉人們對“詩”一詞下過很多定義,並且這些定義意義非常不同。如果逐一地來講解這些定義,並從中選一個最好的,那隻能讓讀者厭倦。所以,我寧願開門見山地解釋我所選擇的定義。
我認爲,詩是對理想的探索和描繪。
在描寫過程中去除一些現實的東西,融入一些想象的成分,加入一些並非巧奪天工而真實存在的手法而壯麗自然的人,都是詩人。所以,詩的目的並不在於將真實再現出來,而在於將真實美化並且爲人們提供一個美好的精神世界。
雖然,韻文是語言的理想美,而且從這個意義上說是富有詩意的,但是我認爲,如果一個文只有韻還不能被稱爲詩。
我要探討的是,在民主國家人民的行動、感情和觀念中,有哪些能並且應該成爲理想的想象對象,換言之,可被視爲詩的自然源泉的有哪些。
首先應該承認的是,民主國家人民對於理想的愛好,從玩味理想中得到的快慰,並不像貴族制國家人民那樣深刻和廣泛。
在貴族制國家,人民的活動有時似乎是自然的,而精神活動則離不開恬靜。
貴族制國家的人民本身,常常有詩的愛好,他們的意境往往比周圍的一切都要高深悠遠。
但在民主國家,人們喜歡物質上的享樂,希望改善環境,相互進行競爭,渴望馬到成功等心理,這些心理就像一根根錐子刺激著人們,讓他們每邁一步都要面向自己所抱定的事業而且片刻也不允許他們離開自己的事業。人們把主要精力都用到這方面了。他們的想象力依舊存在,但是他們想象出來的東西都是實用的東西,它能再現的東西也幾乎都是現實的東西。
平等讓人們不重視對理想的描寫,而且將刻畫這類對象的範圍也縮小了。
在維護靜止的社會的過程中,貴族制度既有助於正統宗教安定、持久,又有助於政治體制穩定。
它不僅能讓人堅信一種信仰,還能讓人在堅信了一種信仰之後不會皈依另一種信仰。貴族制國家的人民總是喜歡在神和人之間設置一些中間權力。
貴族制度也因此表明對詩的創作是有利的。當人們的感官不能感知宇宙間的一切時,只有人們的精神才能發現超自然的存在時,想象力便可以自由翱翔,詩人描寫的對象便會以千計,而能夠欣賞詩人創作的讀者也會數不勝數。
反之,在民主時代,人們在法律上猶豫不定,在信仰上也是。這樣,懷疑又把詩人的想象力拉回到眼前世界,將詩人封閉在可見的現實世界裡。
雖然平等不能動搖宗教,但卻能簡化宗教,使信徒的注意力離開次要的崇拜對象,而主要去崇拜最高的。
貴族制度自然要把人的精神帶到沉思過去中,並將它固定在這沉思之中。民主制度恰好相反,它讓人本能地反感一些古老的東西。從這一點上說,貴族制度要比民主制度更利於詩的創作,越古老的事物越讓人有壯麗、宏偉的感覺,在這種思古的幽情的影響下,這種事物就更適合成爲理想的描寫對象。
平等將詩描寫過去的權利剝奪以後,又搶走了它的描寫現在的一部分權利。
在貴族制國家裡,總有一些人享受著特權,可以說他們的存在是處於一般人之上和之外的。他們好像專有著一切好的東西,如權勢、財富、榮譽、智慧、文雅和高尚。羣衆無法走近他們身邊觀察他們,或者說無法詳細觀察他們,但是要想富有詩意地去描寫這些人卻是很容易的。
另一方面,這樣的國家也存在著一些無知但卻溫順的人。由於他們本身過於粗野和悲慘,所以也成爲了詩的創作對象;另一些人,因爲本身文雅和高尚也成爲了詩的創作對象,這兩種情形是一樣的。此外,貴族制國家的各個階級彼此之間是互不瞭解的,相互隔離的,因此想象力在再現他們的時候,總是加進和放棄一些東西,即不是縮小實際情況,就是誇大實際情況。在民主社會裡,每個人都很平凡,彼此之間都是差不多的,所以要想知道他人的情況,只要看看自己就可以了。所以,在民主社會生活的詩人,絕對不能只把一個人作爲其描寫的對象,因爲這個人明擺在大家面前,真實而平凡,是無法成爲抒發理想的題材的。所以,自從世界上出現了平等,詩的古老源泉大部分就乾涸了。
現在,讓我們來考察一下詩的新源泉是如何被平等開發的吧。
當懷疑使人不再向往天堂,當平等的發展使人越來越相似和渺小的時候,因爲詩人還沒想象出什麼可以替代同貴族制度一起消逝的大題材的東西,所以他們的目光開始轉向了沒有生命的自然界。詩人開始描寫山川,因爲他們的眼中已經沒有了英雄和諸神。
於是,在上一世紀,被人們特稱爲“山水詩”的詩便誕生了。
有些人認爲,這種詩描寫大地上的有形而無生命的物體,是民主時代所特有的,但我認爲這種看法是錯誤的。我認爲這種詩只是一個過渡時期的代表。
我相信,經過一段時間,民主必將會讓想象力從身外之物轉向人自身,並最後專注於人。民主國家的人民嚮往自然可能是由於一時的高興,但他們真正向往的卻是認識自己。民主國家的人民只能從這方面去發掘詩的自然源泉,所以我敢說,如果一個詩人不想發掘這個源泉,那麼就打動不了他試圖感動的那些人的心靈,而這些人看到他的大作之後也只能無動於衷。
我在前面已經提到過,人類都希望進步和無限完善,這種思想,是民主時代所固有的。
民主國家的人民不留戀過去,而願意夢想將來。他們一想到將來,想象力便會充分發揮,並逐漸擴大和升高。
這便擴大了詩人的視野,並提供給詩人一片廣闊的天地。民主爲詩關上了通向過去的大門,卻讓詩踏上了通向未來的坦途。
民主社會的公民彼此大致是平等和相同的,正因如此,詩人不會專門去描寫某個人,但是民族本身卻可以成爲詩人描寫的對象。人與人是相似的,不適合單獨成爲詩的內容,但是詩人可以把所有的個人合成一個同一的形象,從而對整個民族進行描繪。民主的民族對於本身的容貌,要比其他任何民族都有更清晰的認識,而這個偉大的容貌則成爲了塑造理想的最好的素材。
我可以同意美國沒有詩人的說法,但是說美國人沒有詩的意境的論斷我不能接受。
歐洲人大談美國是一片荒涼,但美國人自己卻沒有這種感覺。他們沒有被無生命的大自然的奇觀所打動,直到他們周圍的森林被伐光,他們才感到它的壯麗。他們的注意力完全被另一個景色所吸引。當時的美國人只是一心想橫越這片荒野:他們一邊前進,一邊排幹沼澤、修整河道、開墾荒地和克服自然困難。他們自身繪出了一幅壯麗的圖景,它不僅逐漸地進入美國人的想象,而且成爲了引導他們智力活動前進的旗幟,永遠印在了每個人的一舉一動上。在美國,人們的生活最渺小、最枯燥、最無味,總之,最沒有詩意,不能引發人們的想象力。但是卻永遠有一種充滿詩意的意念存在於指引著生活前進的思想中,這種意念就像潛藏在體內的,支配著其餘一切活動的神經。
在貴族時代,每個民族或每個個人,都同其他的民族或個人隔離著,處於一種靜止不動的狀態。
在民主時代,由於人們的積極好動和強烈的願望,他們不斷地改變著住所,這樣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便能雜居相處、彼此交往和取長補短。已經是同胞的同一民族成員是如此,不同的民族也在被同化。結果,乍一看來,這些人在各個方面都一致,好像形成了一個民主大集團,在這個集團中每個公民都像同一民族的一樣。人類的本來面貌由此顯示出來,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一切與全人類的生存、演變和未來有關的事物,都能成爲詩的最充足的源泉。
在貴族時代生活的詩人,在取材於一個民族或一個人的事蹟的創作中描寫得讓人歎爲觀止,但是他們卻沒有把人類的命運列爲其創作題材;而民主時代的詩人,在寫作上卻可能做這樣的嘗試。
在每個人都能放眼世界,而開始認識人類本身的時代,神也能越來越充分地、全面地在人的精神中反映其威嚴。
如果說在民主時代的人們對正統宗教的信仰經常動搖,對他們隨便定名的一些民間權威已失去了信任;那麼,另一方面,這個時代的人對神意的認識卻會日益廣泛和深刻,而且在他們看來,神意將會不斷擴大對人世的干預。
因爲他們認爲人類是一個整體,所以他們也很容易相信了支配人類的命運的是同一個神意,並能在每個人的行動上看到被神經常用來指導人類的總計劃的影響。這樣的認識,還可以被認爲是這個時代爲詩開闢的一個十分充足的源泉。
如果民主時代的詩人試圖賦予鬼神和天使以,並讓他們從天上來到地上相互鬥法,那麼,這種詩人必然顯得平凡無力。
反之,如果他們能把自己所要描寫的重大事件同神的總旨意聯繫起來,並且不顯示至高無上的主的手讓人看,而只是揭示神的思想,那麼,他們定將受到讚揚和得到共鳴,因爲與他們處於同一時代的人的想象力也是順著這種道路發展的。
我們也可以想到,民主時代的詩人所要描寫的,不是人物本身和他們的行爲,而是人物的激情和思想。
民主時代的人的語言、服裝和日常行爲,並不能激發人們嚮往理想。這些東西本身不能入詩,因爲它們沒有詩意,並且詩人所要感動的那些人,對這些東西太熟悉了。這就迫使詩人不能只停留在感官所能發現的表層,而是不斷地深入到裡面去找靈魂。最能塑造理想的人恰恰是最能進入自己靈魂深處的人。
要尋找那些兼有偉大和渺小,黑暗和光明同在,而又能立即讓人爲之憐憫、讚美、輕視或恐怖的動人題材,我不必遍歷天上和地下去尋找。我只要考察一下自己,就會發現:人從“無”中來,經過一段時間後又會回到上帝的懷抱。人生在世,從生到死,只是轉眼即逝而已。
如果一個人渾渾噩噩,缺乏對自己的認識,那麼他永遠不會有詩意,因爲他描寫不出自己想象不出來的東西。而如果他過於清楚地認識自己,那麼他的想象力仍然無用武之地,不能爲他的描寫增光添彩。幸運的是,人既有聰明的一面,又有糊塗的一面:聰明的一面讓他能夠清楚地認識自己的某些方面,而糊塗的一面又讓他能容忍其餘方面處於莫測的黑暗之中,讓他永遠在這個黑暗中摸索,但又永遠搞不清其他方面。
所以,不要幻想著民主國家的詩會以傳奇引人入勝,會以傳統和古代傳聞爲養料,會讓讀者和作者本人不再相信的超自然存在再現於世界,會把本身能使人看得清清楚楚的善與惡擬人化。這不會成爲詩人的取材源泉。但是,人依舊存在,而且對於詩來說,光是人就足夠它取材的了。民主國家的詩的主要的而且幾乎可以說是唯一的源泉就是,人類的命運呈現在大自然和神的面前的不管什麼時代和國家的人,和這種人的激情、疑慮、罕見的得志和難以想象的悲慘。我們只要看一下世界走向民主以來出現的那些偉大詩人的作品,就能知道這個論斷的正確性了。
當代的作家在惟妙惟肖地刻畫恰爾德·哈羅德、勒內、若斯蘭等人的形象時,沒有刻意地去描寫他們個人的行爲,而是著力於彰顯依然深藏在人心中的某些方面。這就是民主時代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