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政權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讓全民去專門建設一項工程。它會付出巨大的努力去搞宏偉的事業,即便他們的科學水平不高,而且要用很多時間。但是這種做法,並不足以判定這個民族是最幸福、最文明,甚至是最強大的。當年西班牙人到達墨西哥城的時候,宏偉的廟宇和巨大的宮殿隨處可見。但西班牙仍然只靠600名步兵和16匹馬就征服了墨西哥帝國。
如果羅馬人稍微懂得一些水力學原理的話,就不會在今已變成廢墟的城市的周圍構築那麼多水道,而是更好地利用他們的人力和物力。他們從羅馬帝國向四面八方修築了長長的石頭大道,如果他們已經發明瞭蒸汽機,就不會修所謂的“羅馬道路”
了。
這些宏偉的工程只能供後人憑弔了,它們既在證明羅馬人的無知,又在證明著他們的偉大。
一個只在地下鋪設了幾條管道,在地上架起幾座鐵架之外再沒有留下任何宏偉的工程的民族,也許比羅馬人更能征服自然。第十三章 民主時代文學的特徵走進美國的書店,看一看書架上擺著的美國出版的圖書,你會覺得書的數量很多,但是知名作家的人數卻少得可憐。
首先,你會看到一大堆初級讀物向人們介紹基本知識,並且其中大部分都是先在歐洲出版,後由美國人翻印的。其次,是數不勝數的宗教書籍,比如,《聖經》、佈道集、醒世故事集、教義辯論書和慈善團體報告等。最後,是數量不少的政治小冊子。在美國,各黨派並不出版互相論戰的專門著作,但卻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印發小冊子,但這些小冊子在出版當天就被人們忘記了。
在這一大堆烏七八糟的人類精神產品當中,偶爾也會見到少數幾個,能被歐洲所知或值得稱爲名家的作者的傑作。
在當代的文明國家當中,可能美國是最不關心文學的國家,但那裡也有很多人對精神方面的事物感興趣。雖然他們並不將一生的時間都用在這方面的研究上,但至少他們在業餘時間會研究這些。不過,這些人需要的書籍,大部分都是英國供應的。英國的一些重要的著作,幾乎全都被美國翻印了。大不列顛文學天才把他們的光輝射到了新大陸森林的深處。在拓荒者的小木屋裡幾乎都能找到幾本莎士比亞的作品。我記得,我第一次讀史劇《亨利五世》,就是在一間用圓木構築的小木屋裡。
我們可以確定,美國人除了從英國的文學寶藏中汲取精華,還在自己的國土上發展了英國文學。美國從事文學創造的人並不多,而且大部分原來都是英國人,所以在表現手法上也往往是英國式的。所以,他們在自己的民主制度中植入了一些被奉爲楷模的貴族制國家流行的文學思潮和風格。他們的作品很少受到人們的喜愛,因爲他們總是利用外來的情調來渲染自己的作品,所以幾乎無法再現自己所在國土的現實。
美國的公民也認爲這些作家的作品不是爲他們寫的,人們開始高度評價一位作家往往是因爲他在英國有了名聲。這就好比迫使畫的原作者判斷自己作品真僞的權利。
所以從嚴格意義上來講,美國的居民還沒有文學。在我看來,只有美國的新聞記者稱得上是美國的作家。這些人雖然算不上大作家,但他們用的是美國人的語言,而且說出來的話是說給美國人聽的。至於其他作家,我都把他們看做外國人。美國人對這類作家的看法,就好比在文藝復興時期,我們對模仿希臘羅馬文學的作家的看法一樣,我們只對他們表示不可思議,但是卻沒有引起普遍的共鳴。這些作家沒有起到移風易俗的作用,只是快慰了人們的精神。
我已經說過,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不是僅僅在於民主,還要到與民主無關的某些獨特的環境條件中去找原因。
在目前的社會情況和法制下的美國人如果另有來源,並被移居到另一個國土,那我毫不懷疑,他們也將會有自己的文學。我相信,雖然他們目前如此,但總有一天,他們會擁有自己的文學。不過,這種文學在性質上不同於當代美國書刊表現的,而要具有自己的特點。預先來描摹一下這個特點的輪廓,並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一個貴族制的國家擁有著繁榮的文學,這個國家的智力勞動和政務工作都被一個階級統治著,那麼它的文學活動也會和政治活動一樣,也幾乎全被集中在與這個統治階級或與它最密切的幾個階級之手。這樣,我就足以得到解決其餘一切問題的鑰匙了。
如果有少數的幾個人同時在做同樣的工作,並且總是這幾個人的話,那麼他們就能彼此瞭解,共同制定出每個人都必須遵守的若干準則。如果這幾個人所從事的是文學工作,那麼不久他們就會將這種精神勞動置於一系列明確的守則之下,誰也不得違背。
如果在國內這些人有著世襲的地位,那麼,他們不僅要爲自己制定一些固定的準則,還要遵守祖先給他們留下的規章。他們的規章制度是嚴格的,又是世世代代相傳的。
他們不必爲物質生活操勞,實際上也未爲此操勞過,他們的祖輩同樣如此,因爲這樣,他們才能夠一連幾輩人都專注於精神勞動。他們向來理解文藝,並始終爲文藝而愛文藝,他們看到自己適於文藝工作而有一種博聞強識的快慰感。
這種並不是全部情況。因爲我所說的這些人終身都過著安逸富裕的生活,所以他們自然要從享樂中優中選精,愛好精美和高雅的消遣。
此外,在這種長期而平安無事地享用榮華富貴當中不斷形成的某種溫和精神和心理,使他們不太愛好過於突然和過於激烈的享樂。他們要的是安樂,而不是激動。他們願意從享樂中生趣,但不會因享樂而發狂。
如果你現在設想我剛纔說的這些人如果寫了或爲他人寫了大量的文學著作,那麼,你不難發現,這種文學都是按照一個調子寫成的,並且不敢逾越前人的規範。即便是一部微不足道的作品,也要在最小的細節上努力著筆潤色。在所有的方面,這種文學都要顯示出作者的技巧和功力。它的每種體裁都有其不得隨便逾越的獨特章法,而且不能與其他體裁混合。
在這種文學中,文體和思想幾乎被認爲一樣重要,形式和內容也幾乎被認爲一樣重要,而筆調則必須洗練、文雅和高潔。寫作的態度則永遠保持著一副紳士派頭,極少有輕狂的表現。作家所追求的不是豐產,而是完美。
文藝界的人完全生活在自己人的圈子裡,而且只是爲了自己人而寫作,所以他們有時會完全忘掉外界的一切,而陷入過分考究,甚至荒謬的泥潭裡。他們囿於只有他①對於長期和完全服從於一個王權統治的貴族制國家來說,情況尤其如此。當自由在貴族社會佔有統治地位的時候,上層階級將不斷加惠於下層階級,並通過爲下層階級服務而與下層階級接近。這樣,民主精神的某些東西便不斷地進入上層階級中間。隨後,在負擔統治任務的特權集團當中,便養成進取的習慣以及對活動和熱鬧的愛好,而這又不能不影響整個文學活動。
們自己使用的煩瑣的寫作規則,因而在不知不覺間就違背了人們的常識,所以最後導致他們脫離了現實。
他們力求避免使用通俗的語言,而去使用那些貴族慣用語,這些語言與人民羣衆所用的美麗語言相去甚遠。
這一切便是貴族制社會自己爲文學的發展設置的障礙。
在政治方面同人民羣衆完全隔離的貴族是軟弱無力的,在文學方面也是如此。①現在,我們把圖翻過來,看看它的背面。
也就是說,我們來考察一下民主社會。無論是這個社會的古老傳統,還是現代文明,都能讓人感到可以獲得精神方面的享樂。這裡的等級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個整體,知識和權利都被無限分割,如果讓我說的話,我敢說已被分散到了各個角落。
在這裡的五行八作和三教九流,都要求在智力活動方面滿足他們的希望。這些新人物愛好精神享樂,並沒有受過同等的教育,文化水平也不等;他們不但與祖輩或父輩不同,而且由於他們的住所、情感和財富都在不斷變動,所以他們自身也在不斷變化著。因此,他們彼此之間在精神上並沒有被傳統和共同的習慣聯繫起來,並且一直以來,他們都沒有彼此交換意見的耐性、願望和時間。
這羣人其貌不揚並且很容易激動,而作家就是從這羣人中產生的,並且是依靠這羣人而發跡和成名的。
既然情況是這樣的,要想在這樣的民族的文學中去找貴族時代的讀者和作者都一致承認的那些嚴格規則,哪怕是其中極少的幾個,也是不可能的。這一點我不用費工夫研究就能知道了。這樣的民族即使在某一時期都同意採用這些規則中的某幾個,也不能說明以後都會如此。因爲在民主國家裡,每一代新人都形同一個新的民族。因此,在這樣的國家裡,使文學服從狹隘的規章很難,而且這樣規範的規章是很難持久存在下去的。
在民主制度下,從事文學創作的人並不是都受過文學教育,就算搞的是所謂的純文學,他們也大部分都兼搞政治或者從事其他的職業,只是偶爾抽時間去體驗精神上的享樂罷了。所以,對於這種享樂,他們認爲只是對終生勞碌的一種暫時的、必要的排遣罷了,並不是生活中的主要妙趣。他們對於文藝的理解,決不會深刻到足以欣賞文藝之美的地步。他們體會不出文筆的細微差別。他們想把寫作的時間充分地利用起來,因爲他們用於寫作的時間很少。他們喜歡的書都是價錢便宜、很快可以讀完並且淺顯易懂的。他們所要求的美,是那種淺顯得讓他們一看就入迷並且能隨時欣賞到的;那些能讓他們感到新鮮和意想不到的東西纔是他們特別需要的。他們已經習慣了既有衝突又單調的現實生活,所以那些能讓人馬上就衝動起來的感情,令人驚異的妙筆,真僞明顯、立即感動他們和好像有一股力量能驅使他們馬上動筆的故事纔是他們所要求的。
我還有必要贅述嗎?我不用解釋,誰都知道我接下來要說什麼。
總之,貴族時代的文學喜歡描寫秩序、規則、科學和藝術,但民主時代的文學不這樣,它一般不重視形式,有時甚至輕視形式。它的文體往往是無序的,冗長而囉唆的,但又總是熱情奔放的。它的作者不願意進行細膩的描寫,他們只求快速。所以短小的作品比巨幅長篇要多,作者憑才氣而不是實學來創作,這些作品富於想象但卻缺乏深度。
在這種文學中追求的目的,思想被一種粗野的,甚至是蠻橫的力量統治著,但作品卻又多種多樣,產量甚至大得驚人。作家們追求的目的,與其說是使讀者快慰,不如說是使讀者驚奇。作家們的努力方向,與其說是讓人獲得美的享受,不如說是讓人興奮激動。
當然,偶爾也會出現一些作家,他們打算走另外一條道路,如果他們才華出衆的話,不管作品好壞還能贏得一批讀者。但是,這畢竟只是個例,而且,這些作家雖然在作品的總體上來看脫離了常軌,但是在細節的描寫上又總是回到了常軌上。
以上,是我談的兩個極端的情況。但是,從第一個階段到第二個階段是不能一下子就逾越過去的,這中間需要經歷無數的階段去逐漸地過渡,任何一個民族都是如此。一個尚文的民族由一個極端向另一個極端轉移,在引導它轉移的過程中,總要經歷一些時間,在這些時間中,要讓民主的民族的文學天才和貴族的民族的文學天才相遇,並讓他們一致表示願意去共同影響人的精神。
雖然這段時間是過渡性的,但會大放異彩:作品豐產並且沒有濫竽充數的,活動積極並且都很有序。18世紀的法國文學就是這樣。
我的意思不是說一個民族的社會情況和政治制度決定了它的文學。我知道,除了這兩個決定因素之外,還有其他的一些使文學作品產生了某種特點的原因。但我認爲,社會情況和政治制度是起決定作用的原因。
一個國家的社會和政治情況,同它的作家們的天才是緊密相關的;要想完全弄清後者,必須先了解前者。第十四章 關於文學的商業性民主制度不僅使實業階級有了文學的愛好,還把商業精神也引進了文學界。
在貴族制度下,讀者的人數不多,並且吹毛求疵;而在民主制度下,讀者人數衆多,卻不難迎合讀者的心意。所以,在貴族制度的國家文人要想獲得成功,就必須付出巨大的努力,這種努力可能會讓文人獲得很高的榮譽,但是決不會讓他們賺取大量的金錢;而在民主制度的國家,通過廉價推銷作品,一個作家可以獲得大量的金錢和小小的名氣。爲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不需要人們的欽佩,而只要人們的歡迎就足夠了。
因爲讀者的數量越來越多並且需要日新月異,所以沒有什麼價值的書也能暢銷。
在民主時代,讀者大衆對待作家就像國王對待他的宮內侍臣一樣。讀者大衆讓作家發了財,但是看不起他們。試問:對於一個出生在宮廷或因蒙寵而生活在宮廷裡的御用文人,除了如此還應當如何對待他呢?
在民主國家的文學界裡,總有一批作家,他們把文學看做商業,而且那裡出現的某些大作家,其個人的作用就能超過數千名的思想小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