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級在民族中一直處於極其特殊的地位。世界上沒有一處例外,到處都有往往是由同一家族組成的小團體,例如中世紀的貴族。這種小團體的目的就是把財富、權勢和文化都集中在自己手中,並永遠地世襲和壟斷下去。
但是,當一個團體的地位越高時,它的特別需要也會越大,適應它的需要的榮譽也會越增加。
因此,有關榮譽的規定,在沒有等級制度的國家一般都少於其他國家。如果讓任何階級都難於存在的國家建成,有關榮譽的規定便將減少到爲數不多的幾條公約,而且這幾條公約也將會逐漸接近絕大多數人採用的道德標準。
因此,在一個民主國家,有關榮譽的規定將不會像在貴族國家那樣爲數衆多和離奇。
但是,它們也比較含混,這個必然的結果是由上述的原因造成的。
由於榮譽的標誌越來越不明顯,越來越少,所以必然難以區別。
當然,還有另外一些原因存在。
人們在中世紀的貴族制國家裡只是一代一代徒然地相傳,上一代沒有給下一代留下任何新東西;每個家族都像一個不死卻又一動不動的人;條件在變,但是思想卻永遠不變。
在這樣的國家中,每個人眼睛所見的總是老一套,頭腦裡所想的總是從同一個觀點出發;他們的眼光可以漸漸深入到最小的細節,久而久之,他們的理解力也就變得明確、清晰了。所以,封建時代的人不僅有其獨特的判斷榮辱的觀點,而且能清晰、準確地把每個觀點都印在自己的腦子裡。
在美國這樣的國家永遠不會這樣,那裡的公民全部都在動,社會每天除了改變面貌外也在改變它的需要和觀點。在這樣的國家裡,人們對有關榮譽的規則只能是略知,很少有時間對它仔細研究。
即使社會是靜止不動的,依然難以對榮譽一詞應有的含義進行規定。
中世紀時,因爲每個階級都有各自的榮譽觀,因此從來沒有一個能爲絕大多數人同時接受的榮譽觀,這使各個階級的榮譽觀可以具有明確而穩定的形式;而且由於階級中具有同樣榮譽觀的成員立場完全相同並且一致排外,自然能夠接受爲他們專門制定的法律條款,所以一個階級的榮譽觀更可以具有更明確而穩定的形式。
所以,有關榮譽的規定就變成了一部事先考慮到並安排好一切細節的詳盡而完備的法典,成爲衡量人們行爲的條理分明的和固定的規範。在像美國這樣的一個民主國家裡,由於已經沒有了等級的界限,全社會已經形成一個統一整體,社會成員不完全相同卻也很相似,所以不能事先明確規定哪些行爲是恥辱,哪些行爲是榮譽。
不錯,因爲某些存在於這個國家的人民內部的全國性的需要,讓他們對榮譽有了相同的觀點,但這些觀點產生的方式向來不同,也不是同時產生的,對每個公民的思想造成的影響也不一樣。雖然他們也有關於榮譽的法律,但是常常沒有註釋。
在像法國這樣的民主國家裡,這方面的情況還要更加混亂。原因首先是在我們國家,在還不具備混合的條件下,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各個階級就開始相互混合,相互每天都把自己的榮譽觀帶進對方的成員裡面,這些榮譽觀不僅大不相同,而且也常常彼此牴觸;其次是在我們國家,每個人都喜歡按照自己的喜好,隨便丟棄祖先的一部分觀點而卻保存另一部分觀點;最後是在這麼多的自我任意的判斷下,無法建立起共同的關於榮譽的規範。所以,如果想事先規定某種行爲爲榮或者爲辱,可以說沒有多大的可能。這是一個令人感到痛苦的時期,但持續時間不會很久。
在民主國家裡,榮譽的概念不夠清楚,必然地,其影響力也不強,因爲對此很難堅定而準確地實施一項能夠得到公認的規範。雖然輿論是榮譽規範的最有權威的和當然的解釋者,但是因爲它不清楚褒貶的根據,所以在作判斷時總是遲疑。有時輿論會自相矛盾,而更多的時候是聽之任之或置之不理。
之所以在民主制度下榮譽的影響力相對減弱,還有另外一些原因。
在貴族制國家,持有同樣的榮譽觀的只是某些少數人,而且這些人常常自成一個集團,同其他人永遠隔離。所以,他們的榮譽觀同他們所特有的思想很容易混合並結爲一體。在他們眼中,榮譽是他們在人們面前顯示身份的標誌。他們積極地利用有關榮譽的各種規定爲自己的利益服務,如果被允許說的話,我還要說他們使自己的激情服從這些規定的支配。
當看到中世紀的習慣法中載有的關於用決鬥來斷定是非的條款時,你會感到我所說的這個情況更真實。這項條款寫道:貴族在發生糾紛時,以劍和長矛來作決鬥的武器;而平民之間決鬥只能用棍棒。並且習慣法補充說:“這是鑑於平民沒有榮譽”。
它的意思只是表示在判斷貴族的行爲和平民的行爲時不能使用同樣的標準,而不是說像我們今天所想象的這些人是卑賤的。
乍一看使人吃驚的是:有關榮譽的規定一般說來,在榮譽影響力最大的時候也最離奇古怪,以至於使人覺得這些規定越是背離常理就越容易被人遵守,有時甚至因此認定正是因爲有關榮譽的規定過於荒謬,所以榮譽的影響力強大。
事實上,強大和荒謬不是前者來因於後者,而是有共同的來源。
越需要爲少數人所思慕,越特殊,榮譽觀也就越發離奇古怪,而正是因爲出現了這種爲少數人所思慕的和特殊的需要,榮譽的影響力才變得強大。所以,榮譽的影響力的強大是因爲榮譽觀的離奇古怪和強大都來自同一個原因,而不是因爲它的離奇古怪。
對此,我再作一些說明。
在貴族制國家中,所有的等級不僅各不相同,還固定不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在那裡他與同他一樣的人生活在一起,住在他不能離開的地區。因此,在這樣一個國家裡,誰也不必擔心或者害怕不能生活,誰也不會因爲聰明或愚昧而受到褒貶,不管地位怎麼低都有飯吃。
而在民主國家中,情況就變了。在這裡,全體公民都混雜在一起,不斷相互往來;輿論所譴責的對象可以立即隱藏起來,躲避它的指控,並且它也抓不住把柄。
因此,榮譽在民主國家裡不是很值得讓人自豪,也很少有人會當衆顯示。由於榮譽只是給人看的,因此它與純潔的德行不同,德行滿足於自我作證,而且是依靠本身而存在。
如果讀者對上述的一切完全瞭解,那就一定會發現我們所說的榮譽和身份平等之間存在著必然的和密切的關係。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這種關係至今還沒有被人明確地指出過。因此,爲了使其昭然若揭,我要作最後的努力。
即便一個民族與人類的其餘部分都隔絕了,放棄某些人類固有的一般的需要,那它也會有自己特別的需要和利益,並且會在內部很快形成自己的被它的公民稱爲榮辱的或關於褒貶的一定觀點。
如果在這個民族的內部形成了一個階級——有自己的特別利益並同周圍的其他一切階級隔絕,那麼,這些特別利益會使它產生特別的觀點。由本民族的特別觀點和本階級的更加特別的觀點混合而成的這個階級的榮譽觀,與人類一般的和單純的觀點相差得令人難以想象。
在我的論述即將結束時,讓我們再回過頭來總結一下。
特權已被取消,各個階級正在互相融合。民族的全體成員恢復爲平等和彼此相似的人,因此他們的觀點和利益正在融合,一切離奇古怪的被每個階級用來評定榮辱的觀點也行將消失。榮譽觀不能有其他來源,只能來自民族本身的需要。每個民族的榮譽觀都具有自己的個性。
最後,如果假定所有的種族都將融爲一體,世界上所有的國家將會達到需要一致和利益一致,彼此之間不再在任何標誌上有所區別,那就再也不用按照規定的不同標準來評價人的行爲了,而是要全部按照同樣的標準對待彼此,用天良向每個人揭示的人類一般需要作爲共同的標準。如此,這個世界上就將出現自然和必然賦予褒貶思想的簡單的共同是非觀。
如果要用簡單的一句話來概括我的全部思想,就是:人們之間的不平等和差異使人們產生了榮譽觀;隨著差異和不平等的消失,榮譽觀也會逐漸減淡,最後與它們一起消失。第十九章 爲什麼美國人多懷奮進之心而少有大志在美國,試圖改進自己原來條件的人多到數不勝數,是吸引你注意的第一件事情;而吸引你注意的第二件事情則是:在這個普遍、上進的運動中,以懷有大志而出類拔萃的人很少。美國人沒有甘於落後的,但壯志凌雲的也非常少見。人人都想權勢、財富和名望日增,但很少有志於偉大事業。乍看之下,這讓人覺得奇怪,因爲美國的法制和民情沒有任何阻止人向各方面發展和限制人的的地方。
這種奇怪現象產生的原因似乎很難歸咎於身份的平等,原因是在法國實現了這種平等之後,它立即會讓一些人產生幾乎是無止境的野心。在我看來,還是要到美國的民主民情和民主社會情況中去尋找上述情況的主要成因。
如果說一切革命都是在擴大人們的野心,那麼推翻貴族制度的革命就更是如此。
一旦使廣大羣衆無法掌權和成名的陳規舊制被革除,人們就會被捲進一場爭先恐後取得而且終於取得的被他們垂涎已久的名利和權勢的普遍運動。在這場運動的初勝的鼓舞下,讓人覺得好像人可以辦到所有的事情。不僅沒有止境,而且那些用於滿足的權力也幾乎是無窮的。在這場法制和習慣的突然的大變動中,在改變了所有的制度和所有的人的這場大混亂中,有的公民馬上跌進深淵,有的公民立即飛黃騰達,權力像走馬燈似的,從一些人手裡轉移到另一些人手裡,以至於人人都認爲總會有自己掌權的時候。
但是不要忘記,那些推翻貴族制度的人都曾生活在貴族制度的法制統治之下,親眼看到過它的盛況,而且不知不覺地也沾染了貴族的思想和情感。所以,當貴族制度瓦解時,它的幽靈仍會飄浮在羣衆的頭上,在它被完全打倒之後,它的殘餘仍會長期保存。
正是因爲如此,民主革命持續多長時間,人們爭名奪利的野心會跟著持續多長時間,而在民主革命完成之後,這種野心還會繼續存在一段時間。
一旦人們開始回憶,那些他們所目睹的驚天動地的事件會立即涌上他們的心頭。
革命所激起的熱情並不會隨著革命的完成而消逝。這讓他們對秩序沒有穩定感。在導致成功的動亂平息之後,成功來之容易的思想依然會存在。仍然很大,但是滿足的手段卻一直在減少。發大財的依然存在,但能夠實現的卻寥寥無幾。結果就是:各種各樣的野心膨脹得很大,但懷有野心的人的心中卻隱藏著失敗的痛苦。
但是最後,鬥爭的餘威慢慢消失了,殘餘的貴族制度也漸漸地不見了。已經自消自滅的一些重大事件被人們忘記了,和平接替了戰爭,秩序重新得到建立,符合了實現的手段,感情、需要和思想互相聯繫起來,人們彼此的平等達到了。民主社會就這樣被建立了起來。
假定這樣的狀態被一個民主國家達到了,並能永遠正常地維持下去,那麼,我們看到的將會是和我方纔所講的情景完全不同的狀態;而且我們不難推斷出,如果人們的奮進之心很大,但他們的身份日趨平等,那麼在實現平等之後,奮進之心也將失去這種趨大的性質。
這正是由於科學已經普及,巨大的財產已經分散爲許多人所有,因而知識和財產不能被任何人獨佔。一些階級沒有資格享有特權和一些階級享有特權的現象消失了,曾使人們固定不變的約束也被他們打破了,因此每個人的腦際都出現了奮進的思想,人心也產生了高升的念頭,以至於每個人都想從原有的地位爬上去。奮進之心成了人人皆有的情感。
但是,如果身份的平等帶來的只是每個公民擁有一定數量的財產,那麼,這又會阻止每個公民擁有鉅額的財產。這種情況必然會將人們的限制在非常狹小的範圍內。由此可知,在民主國家,奮進之心是持久而熱烈的,但是一般目標不會太高;人們的一生一般只是熱烈地追求可能達到的小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