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進入本章之前,我認爲應當請讀者回想一下我在前面已經講過多次的看法。
在我看來,美國的政治結構只是民主國家可以採取的政府形式之一,但並不是唯一的和最好的形式。
因此,在說明美國人民可以從民主政府那兒獲得什麼利益時,我決不敢說,也從不認爲類似的利益只能依靠同樣的法律來獲得。
美國民主治下法制的總趨勢及其享用者的本能民主的缺點馬上可以被人們察覺——但優點只有經過長期觀察才能被發現——美國的民主表現得還不夠成熟,但法制的總趨勢是向善的——在美國民主制度下,公務人員沒有與一般民衆相悖的長遠利益——由此產生的結果民主政府的缺點和弱點不難爲人察覺,也曾經被一些明顯的事實所證明,但它良好的一面只能以不那麼明顯的形式,甚至可以說是以一種隱秘的形式表現出來。民主政府的毛病可以立即被人們看出來,但它的優點卻要經過長期觀察才能被發現。
美國的民主法制往往是殘缺不全的。美國的法律有時會侵犯既得權益,或者由此而認可危險的侵權行爲。就算美國的法律都是好的,但法律變動頻繁仍是一大缺點。
所有這一切,都是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不爭事實。
那麼,這樣美國的共和制度又怎麼能繼續存在和繁榮呢?
在研究法律的時候,我們應當把法律所要達到的目的與爲達到目的而採取的手段仔細區分開,並把法律的絕對善與相對善仔細區分開。
現在,我們假定立法的目的在於保護少數人的利益而犧牲多數人的利益,並規定出了最省時最省力的手段。這樣一來,法律雖然會制定得很細緻,但其目的並不好。
而且它的效力越大,危險性也就越大。
民主的法制一般來說趨向於照顧大多數人的利益,因爲它本身就來自公民中的多數。雖然多數也可能犯錯,但制定出來的法律不會違背多數的利益。
與此相反,貴族的法制趨向於使少數人壟斷財富和權力,因爲畢竟貴族天生是少數。
因此,一般可以這樣認爲:民主立法的目的比貴族立法的目的更有利於人類。
但是,民主立法的好處也就僅此而已。
貴族制度擅長於立法科學,而民主制度則不善於此。貴族制度有著自我控制的能力,不會輕易被一時的衝動所驅使。它有自己長遠的計劃,並且善於在有利的時機使其實現。貴族制度辦事十分講究,它懂得如何把法律的合力同時會聚在一點上。
然而民主制度就不能如此,它的法制幾乎總是不夠完善或是不合時宜。
因此,民主制度的手段就不如貴族制度的那樣完備;民主制度在行動的時候往往不講究手段,甚至背離自己的性質,但它的目的卻有益於人民。
可以想象,在一個社會中,它的自然條件和政治體制容許不良的法律暫時通行,並在這種法律的總趨勢快要結束的時候依然能夠存在,而它的民主政府儘管還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缺點,但它仍然是最能使社會繁榮的政府。
這正是出現在美國的情景。我再把我前面的話重複一遍:美國人的突出優點在於他們允許犯錯誤,而事後又能及時糾正錯誤。
我認爲,對公務人員的選拔,一般說來也是這樣的。
不難看出,美國的民主往往在選擇執政人員上犯錯誤。但要解釋爲什麼在被選錯的人執政期間美國還照樣繁榮,那就很難了。
首先可以看到,在一個民主國家,雖然它的統治者不夠忠誠甚至不很能幹,但被統治者卻很聰明,很認真。
在民主國家裡,那些不斷關心自己的事業和重視自己權利的人民,可以防止他們的代表偏離人民根據自己的利益而規定的總路線。
其次還可以看到,如果民主國家的行政官員比其他國家的更容易濫用權力,那麼人民一般不會讓他們長期執政。
但是,還有一個比上文更具普遍性和說服力的理由。
毫無疑問,統治者德才兼備對國家的富強來說是十分重要的;但或者更爲重要的是統治者不存在同被統治者大衆相反的利益,一旦他們有了這種對立利益,德便失去了作用,而才也將被用來幹壞事。
我認爲,統治者沒有同被統治者大衆相反或不同的利益是十分重要的;但我決不認爲,統治者具有同被統治者大衆一致的利益也是很重要的,因爲這樣的利益,我還不知道哪裡有過。
迄今爲止,對社會各階級都一視同仁地促進它們興旺和繁榮的政體還沒出現過。
可以說在一個國家裡,有幾個社會階級就像有幾個不同的國家一樣。而且經驗證明,把其他階級的命運完全交給某一個階級去掌管,其危險程度不亞於讓國內某個民族充當其他民族的仲裁者。當富人統治國家時,窮人的利益難免要受到損害;同樣道理,在窮人立法時,富人的利益便要面臨嚴重的危險。那麼,我們會問:民主的好處究竟是什麼呢?實際上,民主的真正好處並不是像人們所說那樣要促進所有階級的興盛,而只是爲大多數人的福利服務罷了。
在美國,那些管理國家事務的人,在才德兩方面都比不上貴族制國家的執政者,但他們的利益卻是和大多數同胞的利益一致的。因此,他們可能常常不忠於職守,也可能犯重大錯誤,但他們決不會把不利於大多數人的方針貫徹下去,他們也不會使政府具有獨斷獨行的、令人生畏的形象。
而且,在民主制度下,一個行政首長的不良政績不過是個別現象,最多隻能在其短暫的任期內造成影響。腐化和無能,絕不會來自可以把人們經常聯合在一起的共同利益。
一個腐化的或無能的行政官員,不能指望另一個行政官員也像他一樣腐化和無能從而可以彼此勾結,並聯合起來使腐化和無能在其後代中繁衍下去。相反,野心和陰謀,還會促使一個行政官員去揭露另一個行政官員。一般情況下,在民主制度中,行政官員的不良德行完全是屬於他們個人的。
但是在貴族國家的政府中,官員就會受他們的階級利益的制約和支配。他們的階級利益只是偶爾與大衆的利益一致,在大多數情況下,則是與大衆的利益相反。這個階級利益,在官員之間形成一條共同的、持久的紐帶,促使他們聯合起來,進而奔向妨礙絕大多數人幸福的目標。這條紐帶不僅會使統治者彼此勾結起來,而且還會把統治者與很大一部分被統治者聯合起來,這是因爲很多無公職的公民也屬於貴族。
因此,貴族政體的行政官員既能得到社會的堅定支持,又能得到政府的堅定支持。
使行政官員的利益與一部分同代人的利益結合起來,進而與其子孫的利益相統一,甚至服從於子孫的利益,這就是貴族政體的共同目的。在貴族政體下,行政官員的工作既是爲了現在生活,也是爲了將來打算。因此,貴族政體中的行政官員,同時被自己的激情和被統治者的激情,甚至可以說被他們後代的激情,驅向同一目標。
這種現象沒有什麼值得驚奇的。因此,人們經常能夠看到,在貴族政體下,階級屬性總能指引行政官員免於腐化,使得他們在不知不覺中,使社會逐漸符合他們的習慣,併爲把這個社會傳給他們的後代做了準備。
我不知道,過去有哪個國家的貴族政體能像英國的貴族政體那樣自由,那樣爲政府不斷地提供高尚和賢明的人才。
但是也不難看出,英國的立法經常爲保障富人的福利而犧牲窮人的福利,並且使絕大多數權力爲少數幾個人所專有。結果,今天英國的現狀是貧富兩極分化嚴重,窮人的悲慘處境與其強大的國力和光輝的榮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照。
在美國,公務人員不存在使自己居於優勢的階級利益,儘管統治者常常是一些平庸之輩,有時甚至是一些可鄙之人,但是政府的日常工作仍然是有利於人民的。
因此,在民主制度下,有一種隱秘的趨勢在不斷地引導人們糾正錯誤和缺點,走向普遍的繁榮;但在貴族制度中,則存在一種潛藏的傾向,勾引官員們濫用才德去爲同胞們製造苦難。可見,在貴族政體中,官員做了壞事可能是由於無心;而在民主政體中,公務人員做了好事卻可能並非有意。
美國的公共精神本能的愛國心——理智的愛國主義——兩者有什麼不同——各國爲什麼在前者消失時全力以赴地去培養後者——美國人爲培養理智的愛國主義作出了哪些努力——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關係密切有一種愛國心,它出於人的本能,主要來自把人心同其出生地聯繫起來的直覺的、無私的和難以表述的情感。這種本能的愛國心混雜著各種成分,其中既包括對古老習俗的熱愛,也有對祖先的尊敬以及對過去的留戀。懷有這種感情的人珍愛自己的國家就像珍愛祖傳的房產。他們喜愛在祖國時享有的安寧,遵守在祖國養成的溫和的習慣,依戀那些回憶,有時候甚至覺得生活於服從之中有一種莫名的欣慰。這種本能的愛國心,如果有宗教虔誠的鼓舞,往往會更加熾烈。這時,人們會創造出奇蹟來。
其實,這種愛國心本身就是一種宗教,因爲它從不作任何推理,只是憑信仰和感情行事。有些這樣的民族,他們以某種方式把國家人格化,並認爲君主就是國家的化身。
因此,他們會把愛國主義中所包含的情感的一部分,轉化爲對君主的忠誠,因而爲君主的勝利而自豪,爲君主的強大而驕傲。在舊的貴族統治時期的法國,有一段時間,人民就因此而感到快樂,對自己依附的國王的專橫並不覺得難受,反而驕傲地說:“我們,法蘭西人民,生活在世界上最強大的國王的統治之下。”
然而同所有輕率的激情一樣,這種愛國心雖然能暫時激起強大的幹勁,但它不能使幹勁持久下去。當它把國家從危機中拯救出來以後,往往便任由其在安寧中走向衰亡。
當一個民族的生活習俗還很樸實,宗教信仰還很堅定,社會還在安然地固守舊秩序,而且這種秩序的合法性尚未受到懷疑的時候,也正是這種本能的愛國心風行的時候。
另外有一種愛國心比這種更富有理智。雖然它可能不夠豪爽和熱情,但它非常堅定和持久。它來自真正的理解,並在法律的幫助下成長起來。它隨著權利的不斷運用而發展,一旦摻進私人利益後卻會開始消減。一個人應當理解國家的福利對他個人福利的影響力,應當知道作爲公民,法律會要求他對國家的福利作出貢獻。他要關心本國的繁榮,首先是因爲這是一件對自己有利的事情,其次是因爲這其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