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結束所做的研究之前,想以最后一次觀察來綜述新世界的面貌的各種特點,并且判斷一下平等對人的命運造成的一般影響。但是我有些猶豫這項工作的艱巨性;在如此重大的題目面前,我感到自己視野不夠廣闊和智力不能勝任。
我打算評述和描繪的新社會只是剛剛誕生。時間還沒有使它定型,使它產生的大革命還在繼續,今天我們所看到的一切當中,還難以判斷哪些東西將會隨著革命本身的結束而結束,哪些東西在革命結束之后還能繼續下去。
還有一半新興的世界陷在正在衰敗的世界的殘垣破壁之中,世間事物呈現的巨大混亂當中,誰也說不出那些古老的制度和習俗是會劫后余生還是完全消失。
盡管社會情況、法制、思想和人的情感方面發生的革命還沒有結束,但是它所造成的后果已遠比世界上迄今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嚴重。往上回顧每個時代,直到追溯到古代,我也沒有發現一個與現在看到的變化相類似的變化。未來無法從過去中提取經驗,精神正在步入黑暗的深淵。
但是,我在這幅如此廣闊、如此新奇和如此混雜的圖景中,已經看到一些初具輪廓的特點。現在我就來談談它們。
我看到,在世界上善與惡分布得相當均衡,各占一半。已經看不見巨富,小康之家的數量也在日益增加。享受的也成倍增大,但是既沒有極度的繁榮也沒有極端的悲慘。奮進之心人人都有,但是懷大志者卻寥寥無幾。每個人都是孤立而軟弱的,但是整個社會是活躍的、有遠見的、強大的。平民做小事,國家做大事。
精神失去力量,但是民情溫和,法律寬大。雖然偉大的獻身精神,最高尚、最光榮和最純潔的德行不常見,但是民風淳樸,暴力現象極為少見,殘暴更是聞所未聞。
人的壽命越來越長,人的財富也越來越有保障。雖然生活不夠奢靡,但是非常安逸舒適。享樂既不高雅又不粗俗。無須講究繁文縟節,也沒有低級的嗜好。既沒有學識淵博的雅士,又沒有愚昧無知的平民。天才越來越少,但知識日益普及。發展人的理性將是眾人的微小努力的集少成多的結果,而不是某些人的強力推動的結果。杰出的文藝作品雖然不會太多,但是作品的數量將會大增。種族、階級、國家的各種束縛將會消失,人類的大團結卻得到加強。
如果讓我從這些特征中找出最顯著和最普遍的特點,我就會指出它表現在財產具有千百種不同的形式上面。幾乎一切的極端現象都會日趨減少和消失;最高的東西將逐漸下降,為中等的東西取而代之;這些中等的東西比起世界上存在過的類似的東西來既不高又不低,既不光彩又不遜色。
看一下這伙既沒有出類拔萃的人也沒有落后掉隊的人的人民,我真為這種普遍統一的情景感到心寒和悲愴,并在這里為已不復有社會而遺憾。
當最偉大的人和最微賤的人在世界上并存,極度富有的人和一貧如洗的人并存,最聰明的人和最愚昧的人并存的時候,我的視線總是越過后者只看前者,而且前者看起來使我喜歡。但是我知道這種傾向是來自我的弱點,因為當我在觀察周圍的所有一切時,只能從這么多的對象當中挑選出最合我心意的對象。全能和永恒的上帝并非如此,他關注著整個世界,而且把每一個人和整個人類都同時看得清清楚楚。
我們自然相信,讓這位造物主和人的保護者最感到欣慰的,并不是個人的高度榮華富貴,而是全體人的巨大幸福。所以,我覺得是衰退的東西,在上帝看來卻是進步的東西;我感到不快的事物,上帝卻喜愛。也許平等并不怎么高尚,但是它卻非常正義,它的偉大和美麗就源自它的正義性。
上帝的這個觀點我要努力達到,并想用這個觀點去考察和判斷世間的事物。
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絕對和全面地斷言舊的社會情況沒有新的社會情況好,但它們的不同已經很明顯了。
貴族制所固有的一些弊端和美德,跟現代人的秉性格格不入,所以不能被他們利用。在前者眼里良好的愛好和惡劣的本性是邪惡,但在后者眼里這些卻是合情合理的。有些思想是在一方的想象中產生出來的,但是卻被另一方的精神所排斥。這就像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一樣,各有各的優點和缺點,各有各的善和惡。
因此,必須特別注意,判斷正在產生的社會不能用已不存在的社會留下的觀點為依據。這樣做是不公正的,因為這兩種社會是截然不同的,兩者之間是不能對比的。
要求現代人具有適合從前的社會情況的美德,這絕不是合理的,因為從前的社會情況已經成為過去,那個社會所衍生的一切善和惡,也都隨之混亂,無法辨別。
但是,現在還不能充分了解這些情況。
我已看到,在當代,大多數人正從舊社會的貴族制度產生的章程、思想和主張中作出選擇。他們會放棄其中一部分,保留另一部分,并把保留的部分帶到新的世界。
我覺得,后一種想法只會使他們在一項即便認真也不會有成效的工作中浪費時間和精力。
問題是人們不應當再保留身份的不平等所帶來的那些特殊好處,而是應當確保平等為人們提供的新好處。我們不要一切向祖輩看齊,而應該努力達到自己的偉大和爭取幸福。
至于我,在到達討論的終點后,回望一下我曾經分別深入研究的所有不同的對象,我既懷有希望又感到恐懼。我看到一些嚴重威脅,但覺得那些威脅可以解除;我看到一些重大弊端,但覺得那些弊端能夠避免或抵制。所以,我越來越堅信,只要民主國家愿意,建成高尚而繁榮的社會不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有些當代人覺得人民生來就不能自己做主,必須服從外部環境、種族、土地以及氣候所產生的難以克服和無法理解的力量的支配。
這種觀點是錯誤和消極的,只能永遠使人軟弱和使國家畏懼不前。上帝既沒創造絕對獨立的人類,又沒創造絕對奴性的人類。確實,上帝是在每個人的周圍畫了一個不可逾越的圈子,但是人在這個廣闊的范圍內卻是強大和自由的。一個國家或民族也是如此。
現代的各國將無法實現身份的不平等了。但是,平等將導致自由還是奴役,野蠻還是文明,貧困還是繁榮,就全靠各國自己了。原著者注(A)第426頁但是,曾經有些貴族熱心經營商業和在經營工業方面獲得成就。在這方面世界史提供了若干光輝的范例。然而就整體情況來說,貴族向來都不關心工商業的發展。金錢貴族只不過是例外。
金錢貴族一直想用財富來滿足自己的需要。對財富的熱愛,應該說是人類的最大激情,其余一切激情都以此為終點或是與此交織。
一旦愛財之心與爭名爭權之心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則很難說這是貪婪所造成的野心還是野心所造成的貪婪。這種情況英國就有。發財之后獲得榮譽是英國人的理想,他們覺得榮譽是財富的標志。因此,工商業完全吸引了人的注意力,成了致富的最好捷徑。
但是,我也覺得這是一種例外的暫時現象,因為在財富只作為貴族的標志時,富人獨掌權力而執行卻由其他一切人負責,那是極其困難的事情。
純正的民主制度和世襲的貴族制度,是國家的社會和政治情況的兩個極端表現,金錢貴族存在于這兩個極端之間。這個貴族的特點是:接近世襲貴族,但同意給予個別公民以某些大權;主張實行民主制度,但是要求可以繼承特權。這個階級經常是世襲的貴族制度和純正的民主制度之間的自然橋梁,而且很難說它是在結束貴族的等級制度還是已在開辟民主制度的新紀元。
(B)第461頁從我的旅行日記里我找到下述幾段記載。讀者了解隨夫前往荒涼地區定居的美國婦女經歷了哪些考驗。向讀者介紹這幾段記載的原因,是它們完全出于真實。
“……我們總是遇到一些新開墾的土地。這些新居民點全都大同小異。我要描述晚上留宿的這個居民點,想起它就使我想起了其他一切居民點。
“為了能在森林里找回自己的家畜,墾荒者們在家畜的脖子上拴上鈴鐺。在我們離居民點還很遠的時候,這種鈴聲就已經傳來了。過了一會兒,我們又聽見從森林里傳來伐木的聲音。看到伐木的痕跡,我們就知道有文明人在這里勞動。被砍掉的枝丫布滿了道路;被火燒掉的殘余樹干和伐木留下的樹墩,還立在道路上。我們接著往前走,走到一片森林旁邊,好像其中所有的樹都得了一場暴病而枯死了。時值盛夏,但這里卻好像是嚴冬。當我仔細觀察這些樹時,才發現樹干上有一圈樹皮被刮光了并留有深痕。切斷了樹內汁液的循環,所以樹很快就枯死了。由此我們才知道,實際上這是開墾者照例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他們第一年還不能將所有的樹木都砍倒,使它們成為自己的新財產,而是要在剩余的樹木之間播種玉米。
如果把樹砍光,那么農作物將失去樹蔭的保護。這里是人類文明進軍荒野的起步地點,只是初具規模,我走過那里,立刻看到田地主人的房舍。它位于一片比被濫伐的林地管理得好得多的田地中間。在濫伐的林地上,樹木已被伐倒,但是還沒有歸垛碼起來,樹墩還雜陳在往日綠蔭覆蓋的土地上。在這片雜亂的荒地周圍,有的地方種有小麥,有的地方圍著初生的柞樹;多年的野生植物和野草混合在一片尚未被人占據的半荒地上,競相生長。開墾者的房屋,或是當地人所稱的“圓木小屋”(loghouse),就在這片由各種植物組成的茂密的樹蔭中間。這座簡陋的房屋也跟它周圍的田野一樣,是剛剛建成不久的。我目測了一下,它長不過30英尺,高在15英尺以內。房屋的四壁和頂蓋,都是原木構筑的,中碎干草,敷以泥土,主要用來防寒和防雨。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們去找圓木小屋的主人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