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過后,天氣漸漸轉冷,常常坐在灰色的城樓上向城外眺望,西門外多山,山上的樹葉由綠轉紅,間雜著星星點點的黃,仿佛一塊潑了無數顏色的布,繽紛卻又雜亂,一如自己煩亂的心情。
自從征戰馬騰韓遂之后,許昌似乎陷入了無生氣之中,總覺得這龐大的城市缺少了某種生機,就魏王都沉默了許多,他常常坐在銅雀臺上,默默的注視著遠方,不及細看,便知他的目光落在了那華麗的墓葬之上,那高聳的土堆之下,埋葬著他曾經所有的希望。
有的時候,曹丕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奇異的夢境之中,他總是在夢中來到一處陌生的的庭院,那里花木扶蘇、流水潺潺、雕梁畫棟、富麗堂皇,走過一排一排縷空的木門,便走到一個寬闊的所在,那里暗香繚繞,珠簾委地,奇怪的是,在黑暗中,竟然能看清那繡榻之上被褥繽紛的色彩,那女子便在那撩人的色彩之中,她如蛇一般伏在榻上,黑發如同流水一般散落,偶爾能夠看清她的面容,更多的時候,卻只能看見她額上艷紅的桃花胎記。
這般的想她,每每想到她,總是覺得心要裂開一般的疼痛,緩緩垂首看著自己手中的絹巾,那是派到江東細作傳回的畫像,兩年了,步兒嫁給孫權已經兩年,早已過了自己在銅雀臺上許下承諾的期限,有的時候,也會覺得也許步兒嫁給孫權是對的,要等自己登上大位,不知要等多久。
手中另一副畫像是孫權,從前在傳聞曾經聽說他姿容甚偉,那個時候,總是嗤之以鼻,可是當魏王從濡須歸來,竟然擊節贊嘆,生子當如孫仲謀,這才覺得這個從未謀面的敵人也許果如傳言中一般,立刻命人到江東取了孫權的畫像,果然氣度不凡、俊美異常。
初時的震驚到得此刻已變成了憎恨,為什么他擁有了一切,自己卻一無所有?難道真是上天偏心?將一切好的東西都給了他,其實江山給他也就罷了,為什么要將步兒也要給他?自己就算一無所有,只要有步兒那自己就別無所求,為什么連自己最終的要求都要被拿走?
“公子,”突入奇來的興奮聲音驚碎了冥想,曹丕將畫像收回袖中,司馬懿已經大步走了進來,“公子,好消息,江東傳來了好消息,孫權已經將劉備留在建業一年多,這段時間荊州有異動,諸葛亮應該會設計將劉備接回,這是我們離間孫劉聯盟的最好時機。”
果然是好機會,曹丕面上浮出淡笑,“先生準備如何行事?”
“不,不是我,是公子,”司馬懿興奮得滿面紅光,“公子立刻趕往銅雀臺,將這個消息告知魏王,同時建議魏王……。”
“先生,”曹丕突然皺眉打斷司馬懿,“你聽說過前些時日西川的使臣求見魏王,卻被拒之門外的消息嗎?”
不知他為何突然提及此事,司馬懿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卻又覺得后悔,“公子為何提及此事?難道西川之事與荊州的異動有關嗎?”
“正是,”曹丕一拍案幾站起身來,長眉微軒,“先生,魏王拒不見西川使臣,是不是軍力有限,此刻我軍無法南顧?”
心中一動,司馬懿這幾日一直在猜測曹操不見西川使臣的原因,心中隱隱覺得與軍力有關,可是西涼一戰,曹軍實力并未受到大的損傷,如果魏王拒不出兵,那只能有一個原因,他在保存實力,以期來日能夠再次南征,看來魏王心中無一日不記掛赤壁之辱。
“公子,我過于關注西川的情勢,而忽略了魏王這些時日的動向,我猜魏王心里是想要西川的,但是此刻出兵,難免又會被孫權和劉備聯合攻擊,他只能積存實力,等待孫權與劉備聯盟破裂的那一日,看來此刻去提示魏王是極好的時機,”司馬懿猛然轉過身,長眉飛揚,“公子,你只需告訴魏王荊州有異動即可,其他的無需開口。”
聽完曹丕的回報,曹操緩緩睜開眼睛,冷冷的打量曹丕良久,直令曹丕渾身發冷,“我聽說你派了細作到江東,拿來吧我也想看看。”
注視著曹丕從袖中取出兩副白絹,雙手呈給曹操,曹操示意程昱展開,一見那白絹上的畫像,司馬懿就倒吸了一口涼氣,畫像上的男子正是曹操感慨過無數次的孫權,即使只在畫像上,那氣度也足以令人折服。
“孫權”曹操重又閉上雙眸,這是近些時日以來,他常有的靜思神態,“生子當如孫仲謀,讓你看看也好,十九歲就能據有江東的人,俗話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為了娶老婆,不惜下跪向她求親的人,如果你當時在銅雀臺跪下向步兒求親,也許她已是你的妻子……。”
如同雷擊一般,曹丕面上卑微的笑容盡數消散,他呆呆的站在原地,如同石化了一般,曹操卻睜開眼眸,神情猙獰,“你去取了人家的畫像做什么?派人去殺了他?你知不知道他待步兒如珠如寶,你呢?你能給步兒什么?就是每一年她生辰的時候,你偷偷送去的那些珠寶嗎?”
如同刀刻一般,曹丕眼中的仇恨一閃而過,“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把步兒趕回了江東,可是她留在許昌,她要取你的性命你這個傻蛋,你難道覺得你自己能夠騙她一輩子?她太聰明了,聰明得連諸葛亮都被算計了,這世間除了龐統,還有誰有諸葛亮聰明?你?”
泄氣一般的垂下首,曹操冷笑道:“你還是好好兒的為自己的將來籌謀,不要鎮日的胡思亂想、怨天尤人,是你的,終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就是拼了命,也留不住,杵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滾?”
待曹丕的腳步聲消失,司馬懿抬首道:“魏王一番心意,真真令臣下感動。”
“感動?”曹操冷冷笑了,他轉首看了看步兒,“我早就不知道什么是感動了,你看看這孩子,即使在笑,眼中也含著悲傷,真真的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把自己囚禁起來,把自己的心藏得誰都找不到,仲達,如果我心里還剩下一絲感動,那么就只有她了。”
美貌的女子,穿著青色的長袍,她微笑著站在嫩黃的花叢前,笑得心無旁鶩,如同孩子般純真,以自己的角度,絕對看不出她眼神中的悲哀,可是曹操偏偏看到了,也許他在看這幅畫的時候,用的不是眼睛,而是心,除了感動,也許還有愧疚吧
司馬懿猶豫片刻,抬首笑道:“魏王,已經過去了那般久,些許的小事,便不用掛在心上,對于步兒姑娘自己,想必早已忘記應該忘記的,她記下的,應該都是一些快樂的事。”
“你不會懂的,”曹操站起身來,緩緩走到窗戶,瞇著眼睛向外眺望,“就連我也是將她送走之后才明白,除了沖兒和魯肅之外,這世間沒有人是真正的愛她,包括我,也包括曹丕。”
“夫人,”大腹便便的程媛滿面淡笑的走進水亭,艱難的躬身向步兒行禮,步兒命示意侍女將她扶起,再將她妥貼的安置坐下,看她滿面幸福的笑,“天越來越涼,這亭子間太冷了,夫人可得仔細身子。”
不知為什么,再親密的關系,在貫以了夫人那個稱謂之后,總覺得明的隔閡,面上淡淡的笑意漸漸化開,程媛從侍女手中接過竹籃,“今日淑知道要進府,一早就到城中去買了夫人喜愛的點心。”
香氣撲鼻的點心放在暖包里,熱氣騰騰,新近上市的栗子米糕是自己的最愛,但每年也只有栗子成熟的這月余的光景才有,這幾乎是建業城中無論貴賤眾人的最愛,為了買這米糕,想必哥在天還未明就打馬趕到市集了吧
心下感動,雖然腹中并不饑餓,還是連用了兩塊,留下數塊,其余的命侍女拿去分享,待眾侍女離開,程媛才笑道:“步兒,淑本想一同來看你,可是大都督臨時將他喚去,說荊州最近有異動……。”
異動?心中一痛,也許是與尚香分離的時候了,自她與劉備成親之后,孫權以老夫人不舍與**分離為名,將劉備與尚香留下已一年,荊州一直風平浪靜,自前些時日趙云被劉備杖責離開建業又突然歸來后,心中便隱約覺得與尚香分離的時日越來越近。
“步兒,你怎么了?”程媛放下手中的竹筒,“我聽聞老夫人從不允許你去探望小姐,為何老夫人要這般做?”
初時也不明白,后來漸漸便明白了,孫老夫人是怕自己誘惑了劉備,這般的的處心積慮,真真的令人憤慨,這是絕不能宣于口的秘密,微微笑著,“尚香與皇叔新婚燕爾,老夫人怕我打擾了他們,而且尚香每日進府都要向老夫人請安,我們也能見面。”
“那就對了,淑總說老夫人忌著你,許多的事都不讓你知道,”程媛立時放下了疑惑,笑面如花,“昨日老夫人命人將爹爹傳進了府中,說要讓他寫一封信給孔明先生,要他照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