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與諸葛亮告辭,步兒跟隨在親兵身后緩緩走回營地,營門在月光里投下巨大的陰影,步兒在走進陰影的那一剎那突然明白了,諸葛亮冒險前來,并非為了挽救什么蜀吳聯盟,他只是想見自己一面,哪怕只有短短一個時辰……。
說不清心里是感動還是旁的什么感情,步兒默默的坐在軍營的柵欄旁,注視著營地外濃墨一般的夜色,流螢歡快的在林中飛舞,此情此景多想許多年前隨同曹操征戰袁紹時某個夏夜,可是現在……。
“夫人,”陸遜無聲的走到步兒身后,如同一只將要狩獵的豹子,“我已去探過魯淑,他知道夫人取回程老將軍的尸骸后便安然睡去了。”
在夜色的粉飾下,步兒精致的面容仿佛隱藏了淡淡的憂傷,她長久的注視著營地外的樹林,一言不發,陸遜不知她是否為自己懲罰魯淑而惱怒,自己這般做,也出于無奈,畢竟自己只是文官,可約束這帳下的一眾武將非得嚴刑峻典不可,若魯淑不是她的哥哥,也許此時人頭正高懸于轅門示眾。
“大都督好威風,”聽她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陸遜便知道她的確是為魯淑之事而惱怒,“若魯淑不是我的哥哥,不知大都督是否會將他斬首示眾?”
看她側過臉,那張極美的面孔之上,即使帶著薄怒也那般的令人顛倒,陸遜覺得夏夜的風帶來蒸騰的水汽,一時之間竟然有些窒息,他緩緩的垂下首,待起伏的心潮平復這才抬首淡然道:“若他不是夫人的哥哥,我已將他斬首,其情雖然可憫,但軍法如山,值此江東存亡之際,容不得半點兒私情。”
“容不得?”步兒譏諷的笑了,她緩緩轉過身,只發間各色的寶石閃爍著沉郁而優雅的光芒,“既然容不得半點兒私情,為何大都督還是留了魯淑一命?”
輕輕的閉了閉眼眸,陸遜沉毅道:“夫人何必明知故問呢?若我殺了魯淑,無論此戰結果如何,想必陸遜是不能活著回到建業了。”
“你是說我會殺了你?”步兒霍然起身,內心的不安與愧疚如山洪爆發,目光炯炯,“陸遜,你好大的膽子。”
即使在盛怒之下,她仍然刻意的壓低聲音,陸遜禁不住微笑了,面前的女子如同一個憤怒的孩子,而她的憤怒卻無人理會,禁不住有些憐惜她,主公雖然愛她,但她始終將自己困囿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也許只有自己看到了她無意中顯露出的真實情感吧
“夫人,”陸遜待步兒眼中的怒火消散,這才輕聲笑道:“論文才,陸遜及不上曹植,論武功,陸遜及不上呂大都督,論智計,陸遜絕不敢望孔明先生之項背,陸遜何德何能,就算借陸遜十個膽子,陸遜也絕不敢與夫人為敵。”
這般聽上去,他似乎并非因為自己是孫權的夫人而覺得懼怕,步兒默默的收回視線,卻聽陸遜輕聲道:“夫人活得寂寞嗎?且不說主公,就說孔明先生,甘冒大險,私自離開成都到此只為見夫人一面,這等的深情,難道夫人不曾感動過嗎?”
原來他已經知道了,不知孫權是否已經猜到?步兒沉默著轉過身,陸遜淡然一笑,“夫人請放心,主公并不知情,他只道夫人是因為心情郁結,而離營散心而已。”
“你難道不懼怕諸葛亮嗎?”步兒側過身,“他的到來,也許會令戰事發生改變。”
“夫人過慮了,”陸遜很平靜,甚至有一種自虐般的冷漠,“孔明先生當然能夠扭轉戰局,只不過蜀國的皇帝此時聽不進他的勸諫,孔明先生也不想主動去扭轉戰局,也許這場仗蜀國戰敗,于他更加有利。”
聽他置疑諸葛亮的忠心,步兒忍不住尖刻的笑了,“你的意思是諸葛亮刻意想要借江東之手取了劉備的性命?從而取而代之?”
“當然不會,”陸遜的回應迅速而斷然,“我絕不會懷疑孔明先生對劉備的忠心,但于孔明先生而言,蜀國戰敗不是對他更加有利嗎?”
安靜而漠然的對陸遜對視,步兒覺得面前的男子就像一潭看不見底的水,自己看不明、猜不透他的想法,那般的奇怪,這是首次自己無法掌控談話的節奏,緩緩轉過首,“夫人,此戰關系到江東的存亡,陸遜不得不全力以赴,我明白魯淑是夫人唯一的親人,我可以保證,在夫人回建業之后,他也會以某種不得不為之的原因回建業去……。”
是討好嗎?抑或只是憐憫呢?步兒覺得自己這般疲憊,她不想動彈,只是沉默著,仿佛陸遜并不存在一般,仿佛猜到了步兒的心意,陸遜的聲音更加低沉,“夫人無需置疑自己的美貌,陸遜幾乎傾盡全力都無法抗拒夫人的吸引力……。”
這樣的恭維比最好的脂粉更能令人容光煥發吧可惜那傾世的容貌對自己而言及不過此時掠過眉梢的風,步兒勉強的笑了,她并不知道她此時寂寞的神情比其他任何時候都更令陸遜為之心動,雖然這只是暫時因為某種吸引而產生的強烈占有欲望,與被稱之為愛的感情相距甚遠,但陸遜仍然清晰的聽到了自己的心聲,于她而言,何需智計,只要她輕輕的一蹙眉頭,便會有無數的男子為他拋卻性命。
“大都督知道我最怕什么嗎?”黑暗中,步兒徐徐的展開笑顏,如同一朵盛放在幽谷的嬌孽之花,那無盡的誘惑與吸引令陸遜緩緩垂下首,“我想我也許是老了,我現在很怕照鏡子,我害怕一覺醒來,鏡中的人便不再是自己。”
心頭涌起千般的憐惜,這一刻,即使她要自己去死,自己也會毫不猶豫的吧心頭熱血涌動,所有的話沖口而出,“無論夫人想要陸遜做什么,陸遜萬死不辭。”
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己的失態,不知在很久之前,呂蒙是否如自己一般向她許下過這般的承諾,不知這樣的承諾,是否令呂蒙丟失了性命,奇怪的是,明明知道危險迫在眉睫,對那些沖口而出的話卻沒有一絲后悔。
“大都督的命還是留給夫人吧”步兒斂了面上的笑容,“你不會明白我有多憎恨自己的容貌,你難道不覺得這樣的容貌是一種罪惡嗎?”
罪惡嗎?如果這是罪惡,那般一定是世上最美麗的罪惡,若要毀滅,不知是否連上天都會覺得于心不忍,陸遜沉默不語,聽她輕聲道:“每當我看到男子為了這樣的容貌神魂顛倒,我便會想,假若我與這世上普通的女子一般,除了爹爹和沖弟,是否還會有人如此刻一般寵愛我?”
那是恐懼吧一種無法言訴的恐懼,陸遜輕輕眨動著眼眸,她在懷疑自己嗎?害怕自己的容貌老去之后,會如這世間所有的女子一般面對無人寵愛的悲哀,這一刻那般的感動,也許在她心里,自己已是她的朋友吧
“夫人無需擔憂,”陸遜再次許下承諾,卻不如首次那般沖動,他莊嚴而肅穆,仿佛剛剛做了一個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一般,“無論何時,陸遜都是夫人的朋友。”
連他也誤會了自己的意圖,自己心中的恐懼無人能夠領會,步兒淡然一笑,“大都督放心吧在江東,只有大都督是步兒的朋友,步兒絕對不會讓朋友送命的。”
聽她許下這樣的承諾,陸遜不由呆立原地,她也許已經猜到,呂蒙的死與她也有無法解脫的關系,這世間最令人瘋狂的也許不是權力,而是嫉妒,明明擁有天下,為自己愛人報仇的,卻不是自己,對于男人而言,這難道不是最大的侮辱嗎?想到奪回荊州前期,呂蒙對自己所說的那些奇怪的話語,想必他已經猜到自己的結局,雖然殘酷,但他仍然無怨無悔。
“夫人不必擔心,”陸遜的聲音低沉而無力,他不知道若果真有那么一天,自己是否會如呂蒙一般坦然和無所畏懼,但至少在這一刻,自己的承諾是發自內心的,與她的容貌絕無半點兒關系,“陸遜對夫人的忠誠是不會隨時日的流逝改變的。”
是嗎?應該相信他嗎?夫人微笑著轉過身,看孫權大步的踏碎黑暗,與自己記憶里初次與他相逢不同,他也老了,雖然仍然俊美,雖然仍然挺拔,可是他已不復少年時那種如同刀刃一般鋒利的美貌,連他都老了,那么自己呢?也許很快,便會老得不堪了吧
“陸遜,”孫權執著步兒的手,意氣風發,似乎已經看到數月后的勝利一般充滿了自信,“除了要擊敗劉備,我們還需要提防曹丕偷襲……。”
是啊偷襲,步兒微微笑了,曹丕一定在等待自己的書信吧他希望自己能夠寫信給他,求他來拯救江東,自己怎能引狼入室呢?曹丕對自己的情意抵不過他對荊州的覬覦吧一次的錯誤已經足夠,沒有必要再犯第二次過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