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明星遙遙掛在天際,天幕由漆黑轉成墨藍,半彎月牙在重重雲層中白得略爲清冷。天氣有些沉悶,半絲涼風也無,竹林裡寂靜得有些瘮人。頭戴覆紗斗笠的公子穿過層層竹影,走進熟悉的古舊院落。
錦予早已在院中等候,見到走進院落的來人之後,他立刻稟報道,“夜裡丑時,有個名叫周毅的找到鋪子裡,說要與公子您做樁買賣。”
“周毅?此人是什麼來頭?”
“他不願多說,只說預付定金黃金五千兩,事成之後還有五千。不過,掌櫃說看他穿的那雙靴子像是皇宮內衛的官靴。”
“讓掌櫃將他帶來吧。”
“是。”
周毅被一塊黑布矇住了眼睛,坐在一輛馬車之中。一路走過來,之前的路途比較平坦,現在明顯顛簸了許多,從窗戶縫中吹進來的風也比之前涼了一些,還摻雜進了草木的清香。他一邊感受著身邊環境的變化,一邊思索著一會兒該如何說服秦公子答應這筆買賣。威逼固然是個笑話,唯有利誘一條路,可惜他卻沒有半分把握。
他在徐太妃身邊侍奉了已經有二十餘年了,當然,這也是徐家把他送入宮中的唯一目的。可以說他是看著景王殿下長大的,從襁褓中啼哭的嬰孩,到蹣跚學步的幼兒,再到識字學文的稚童,那個孩子向來識大體、懂人心,心地純良得不像是皇家與徐家的血脈。當年衆多皇子無故夭折殞命,徐妃娘娘打著祈福的幌子將景王殿下送入了恩業寺,實則是將恩業寺作爲遠離是非的庇護之所。如今,這卻成了那些人手中的刀刃,直指景王殿下的心窩。
想到這裡,周毅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搭在大腿上的拳頭,將覆在腿上的衣襬攥出了一片褶皺。
一陣車轍擦地的聲音,周毅身體向前稍稍傾斜了一下,感覺到馬車停了下來。有人走近他身側攙扶住他的右臂,周毅鬆開拳頭,跟隨著身邊人的引導下了馬車。
跨過一道門檻,約摸是走進了一座院落。剛剛沉悶的天氣此刻有些變了,一陣大風颳過,砰地一聲將身後的院落大門吹關上了,庭中四角傳來葉子的細細簌簌作響聲。復行十餘丈,踏過幾層臺階,大約是到了屋前。再跨過一道門檻,大概是進了屋子,瀰漫著薰香的氣味。
身邊的人放開了攙扶著他的雙手,走出屋外的同時關上了門,將呼嘯的風聲隔絕在門外。
眼睛上蒙著的黑布被人取下,周毅睜開眼,入眼的是一間光線昏暗的屋舍,掛著層層疊疊的黑色紗幔,紗幔之後似乎是坐著一個人,只能隱約看到一個黑色的輪廓。替他取下矇眼黑布的男子立在他身邊,面容很年輕,約摸二十出頭,身形挺拔如修竹,氣息沉穩,看得出是個練武高手。
“你要同我做買賣?”重重紗幔後面傳出低沉清冷的聲音,粗啞得如同發出自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在地底繞過了幾道彎然後破土而出。
周毅停止了對周圍事物的觀察,回答道,“是。黃金萬兩,換薛遠的項上人頭。”
帳後之人輕笑了一聲,“太妃娘娘已經如此急不可耐了嗎?”
周毅聞言,面上有些失色,卻還是鎮定著說道,“我未曾說過這是太妃娘娘的主張,公子您只需回答我買賣做不做便好。”
“黃金三萬兩。我會讓薛遠死得不會被任何人起疑,並且確保景王殿下平安順利地入住景王府。”帳後之人口氣淡淡地開口說著驚人之言。
聽到如此篤定的承諾,“這……”周毅心中不禁懷疑,連徐家都不敢肯定的事情,一個小小的庶民何以口出狂言?
“無需訂金,事成之後全數交給掌櫃。”
“三萬兩可不是個小數目。”
“對於徐家來說,九牛一毛罷了。”帳後之人像是有些累了,打了個哈欠,停頓了一會兒,“我可以給你充足的時間去考慮,不過,顧家可不會給你那麼多時間。”
周毅皺起眉頭,臉色凝重了起來,不語沉思。
“錦予,送客。”
帳後之人說完這句話之後,立於一旁的年輕男子立刻便將黑布又蒙到了周毅雙目之上。
在屋外等候的富態中年男子見屋門打開,立即走了進去,攙過周毅乘著來時的那輛馬車離開了。
周毅離開後,帳後之人吩咐道,“錦予,去千鎖重樓查一下太史令李明的底細。”
黑壓壓的烏雲籠罩在建寧城上方,本該是朗朗白日,此刻卻暗沉得宛如夜幕已降。城內狂風大作,檐下的大紅燈籠在風中上下翻跳。纔剛到巳時,街上的商販們已經陸陸續續地開始收拾攤子準備回家了。
一道閃電倏地從濃濃的烏雲間炸開,裂出一片光亮,劃破長空劈向地面。接著,雷聲貫耳,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地落了下來,在泥土上砸出一個個小坑。街上剩下的零星幾個商販立刻拾掇拾掇攤子挑起了扁擔,行人們也是趕急趕忙地跑了起來。
蕭亦循剛剛下早朝,坐著馬車走在回府的路上,手執一卷書卷。馬車的車窗已被關緊,雨點落在他頭頂的車棚上發出響亮的聲音,卻彷彿絲毫沒有落入他的耳內,他依舊神情專注地閱讀著那捲書。
前面趕車的僕從卻突然將車門打開一條縫,強風爭先恐後地從那條縫中灌了進來。“王爺,前面走的好像是秦姑娘。”僕從彙報完之後便將車門關緊,繼續趕車。
蕭亦循將車窗拉開一條縫隙,朝窗外望去,一抹紅色的瘦削身影在雨中踽踽獨行,在一片慌亂的景象之中顯得分外鎮定淡泊。
秦祀月剛剛從城南郊外吃了早膳回來,不想這傾盆大雨來得如此迅猛,一瞬間便如灌如注,從頭到腳淋了個透溼,她便也淡定了,反正都溼透了,那也便不急了。
一輛馬車突然在她身邊停下,秦祀月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看車伕,這是大雨天的出來拉客掙錢的?
雨聲很大,車伕不得不扯著嗓子跟她喊,“秦姑娘!我家王爺有請!”
秦祀月耳力好得很,一下子便聽清了,扭頭一看,果然是煜王平日裡的座駕。看看自己淌著水的衣袖,再看看腳下一雙沾滿泥污的靿靴,秦祀月心裡思索著,貿貿然將別人的馬車弄髒是否太失禮了。
正當她猶豫不決的時候,馬車車窗被打開了,面如冠玉、清雋無儔的貴公子探出頭來,狂風立刻卷攜著他如墨的髮絲,雨點落在他白皙的面龐之上,卻絲毫沒有影響他的豐神氣韻。他朝她溫和地言道:“秦姑娘,請上馬車一敘。”
秦祀月在心裡道了一聲“罷了”,然後便一提衣襬躍上了馬車,打開車門鑽了進去,又快速闔上了車門。
蕭亦循從座位下的盒子裡翻出一個小小的暖手爐,又拿起一方疊著的帕子,一併遞給秦祀月。秦祀月原本還好奇他爲何會在這大夏天裡備著暖爐,但是一想到他的腿疾便明瞭了,接過暖手爐和帕子,朝他粲然一笑,“多謝煜王殿下了。”接著,又問道,“煜王殿下這是剛下朝嗎?”
蕭亦循點了點頭,“秦姑娘可是剛剛去城外用完早膳?”
秦祀月笑笑,“煜王殿下慧眼。”她一邊用幹帕子擦著脖頸間的雨水,一邊閒聊了起來,“煜王殿下覺得鴻雁村這地方如何?”
蕭亦循稍稍低頭,沉默了一會兒,“鴻雁千里寄歸書,忠烈之屬。”一句標準的朝廷大臣的回答。
秦祀月挑了挑眉,對於對方的敷衍不甚在意,“守了大齊,保了天下,卻保不住一家平安歡樂。一將功成萬骨枯,鴻雁村,是一場人禍。”
蕭亦循擡起眼眸,看著對面女子的眼睛,女子的目光清透得有些讓人無所遁形。他緩緩開口,“若是國將不國,家又何以爲家?”
秦祀月點了點頭,“無國便無家。昔日□□年間,安慶賊子欲亂我社稷民生,□□舉兵南下,保百姓安康,無可厚非。”她頓了頓,勾起嘴角,“不過,先帝北伐赫古,雙方死傷數以萬計,卻不見得是保家衛國吧?況且當時赫古的鹿緣公主還在先帝后宮之中呢。”
蕭亦循依舊直視著她的眼眸,面色疏淡,“秦姑娘可知非議先帝是何罪?”
秦祀月摸了摸鼻子,“約摸是……死罪?”
蕭亦循身體倚靠著馬車內壁,輕輕合上了雙眼,不再言語。
外面又是一道閃電落下,一瞬間照亮了馬車內的一切,接著便是一聲如若轟頂的巨雷。秦祀月看著蕭亦循原本柔和的面部輪廓在閃電的光照之下變得犀利銳氣,閉目養神的模樣頗有幾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質。秦祀月雙手捧住暖手爐,絲絲暖意透過爐壁傳到那雙冰冷的手上,然後蔓延至全身。
午時剛過,大雨初歇。空氣中帶著潮氣,天地間的一切煥如新生,方纔大雨之中躲起來的鳥雀們三三兩兩地出來覓食了,街上的行人也逐漸多了起來。
一位身形矯健、手持佩刀的中年男子快步走進了花前街上的一間首飾鋪子,語速急促地說:“掌櫃,我需要立即面見秦公子。”
正撥著算盤的鋪子掌櫃擡頭看了一眼來人,不緊不慢地說道,“周官人去而復返,可是答應這筆買賣了?”
周毅隨即答道,“是,請掌櫃立刻安排我與秦公子見上一面。”
掌櫃低頭又撥了兩下算盤,“公子讓我給您捎句話,事情他已經開始著手辦了,您只需將報酬備好便是。事成之後五日內,請將應承好的報酬悉數送至鄙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