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氣還未散盡, 秦祀月給院子里的小桂樹苗澆飽了水,再給它圍捆上厚厚一層干草。回到屋里,纖細素白的手指撫過舊跡蝕刻的木桌, 最后拎起了桌上拾掇妥當的包袱。
背著包袱走到院門口, 秦祀月轉過身, 目光一寸寸掃過這間承載了數月遺世時光的院落, 院中的樹木, 角落的爐子,烏色的門窗,竹制的矮凳。她緩緩合上那一扇木門, 隔絕了視線,也隔絕了物是人非, 清麗的面龐淡若梅雪, 沒有不舍, 沒有留戀,抑或說, 有些人的命數中注定容不下不舍,容不下留戀。
不疾不徐地走到賈疏居住的院子前,在門外守候了片刻,便見到了正準備去往青松書院的賈疏。
見她背著包袱,賈疏問:“秦姑娘要離開蒼陵了?”
秦祀月點頭, “賈先生, 我要去建寧了, 特地來與先生道別。”
賈疏和藹地笑著, “此行路途遙遠, 秦姑娘一人獨行嗎?”
“是的,先生。”秦祀月不甚在意地笑笑, “曾有人教誨祀月,行千里路,知千里事,不懼前程吾往矣。”
賈疏看著她,眼前女子的姿態風骨讓他回憶起了一些久遠的往事,“秦姑娘這番話有些耳熟,似曾聽過。”
秦祀月笑道,“先生博聞強識,自然聽過這些道理。”
賈疏卻凝起了花白的眉,一個名字在心中呼之欲出,“敢問教誨秦姑娘的是何人?”
見賈疏神色認真,秦祀月也不隱瞞,答道,“那是家父的一位故友,姓東方。”
賈疏眉頭舒展,恍然笑道,“東方翎?”
秦祀月不解地請教道,“賈先生認識東方先生?”看樣子應是舊識。
賈疏將目光投向遠處,喚起了沉睡已久的年少時光,他面帶淺笑,“豈止是認識,我與他還是師兄弟。我們年少時曾一同求學于魯地,師出同門,只不過他學的是縱橫捭闔之術,而我學的是輔國治世之術,道不同,出師之后往來自然也就少了,算起來已有三十年未見了。他可還好?”
秦祀月笑道,“原來東方先生與先生還有此等機緣,東方先生他身體健朗,前不久才去了赫古游歷。”
“他還是喜歡四海為家啊。”賈疏撫著白須,“年少時他便志在四方,而今我已垂垂老矣,他倒是初心未改。”
秦祀月忙道,“先生談何老矣,只要先生愿意,揮揮手便能改天下棋局。”
賈疏笑看著她,“丫頭,看來你來找我不僅僅是道別那么簡單吧?”
秦祀月見他窺得其意卻未慍怒,便直言不諱道,“不瞞先生說,祀月此行去建寧是因為煜王殿下,殿下未能按時歸返,祀月恐這其中有些變數。”秦祀月想,蕭亦循離開前想必也是與賈疏道別過的,自己只需稍加提點,賈疏一定能明白。
果然,賈疏眉頭輕蹙了起來,沉默良久之后,他說:“丫頭,我知道了。”
秦祀月也不再多言,拱手揖別,“叨擾先生了,祀月先行一步,后會有期。”
秦祀月離開后,賈疏在門前靜立了許久,而后開懷大笑起來,竟然讓一個小丫頭片子給擺布了。東方啊東方,你倒是教出了個好徒弟,罷了罷了,看來不得不回故土再走一遭了。
赫古從北部撤兵,鄂溫由西南進犯,這突如其來的巨變打了大齊一個措手不及,白陽城四分之三的兵力被緊急調往西南,與南疆西南軍共御強敵。故而,白陽城的戒備比之前松懈了下來。
一位商賈打扮的中年男子領著一隊拉貨的馬車走至白陽城北門,被把守城門的官兵攔了下來。官兵拿□□橫在商人胸口前,面肅而聲厲,“出城做什么?”
商人雙手插在毛茸茸的袖子中,朝官兵笑得諂媚,不著痕跡地從袖中掏出兩粒黃澄澄的金疙瘩塞到攔路官兵手中,逢迎巴結道,“小民出城做點小本買賣,還望官爺行個方便。”
攔路的官兵往他手上瞥了一眼,未接過那兩粒黃金,而是吩咐其他士兵道,“把箱子都打開查驗一下。”
六輛馬車,共計一十二口大木箱,悉數被官兵粗暴地打開,里面裝著滿滿當當的常用黃銅器具。
官兵收緊了眉,聲音更添嚴厲,“拉這么多銅器出城做什么?”
“小民是在白陽城中開銅器鋪子的,這不,天兒冷了,關外的貨販剛剛訂了一批貨,都是些暖壺暖爐什么的。”商人頓了頓,有些惶惑地問道,“官爺,這赫古都撤兵了,小民出去做點兒小買賣糊口應該不會犯什么事兒吧?”
官兵見了這些厚顏逐利的商賈便覺得心生厭惡,習慣刻意刁難,正要開口訓斥那商人,卻突然聽到一聲問話,“這是怎么了?”官兵回頭,只見天字營四隊隊長孫申正站在不遠處望著這邊,他立即回稟道,“孫隊長,這人運了一批銅器要出城。”
孫申大步走過來,細細查看了每個木箱,和氣地問商人:“有通關文牒嗎?”
商人趕緊從懷里掏出通關文牒,雙手奉上,“有的有的。”
孫申接過文牒看了一眼,左下角蓋著大紅印戳,他笑呵呵地向攔路的官兵說道,“既然有文牒,那就放行吧。”
官兵聞言,收起了□□,沖那商人沒好氣地說了一句,“還不快走。”
商人點頭哈腰,連聲道謝,“謝謝官爺,謝謝官爺。”說完趕緊領著車隊飛快地穿過城門往城外走去,生怕官兵反悔似的。
一只銅壺隨著車馬的晃動,從沒蓋嚴實的木箱中顛簸了出來,掉在地上,車隊中卻無人察覺,只顧著趕路北去。
孫申見了,從地上撿起銅壺,追了上去,邊跑邊喊:“嘿,老兄,東西掉了!”
守門的士兵們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議論紛紛,“孫隊長這人啊,就是對別人太客氣了。”“是啊,對誰都和和氣氣的。”“真羨慕他手下的兵,有個這么好相與的長官。”
孫申追上商人,將銅壺交到他手上,壺底壓著的一封書信也一并交到了商人手上。孫申壓低聲音道:“這信還勞煩掌柜轉交給公子。”
掌柜精明的眼睛打量著這個總在人前一臉憨態的青年男子,“你既然已經離開了枕風樓,又何苦再趟這渾水?”
孫申笑了,平易隨和,“公子對我有再造之恩,總得做些什么才有臉回新汲去見我老娘,不然我這個不義不孝之人還不得被她給罵死。”
建寧煜王府的二層小樓之中,蕭亦循如往常一般臨窗而坐,苦寒的月光透過窗戶的柵格零零碎碎地灑落在他的側顏,如筆勾勒的挺秀輪廓再不復平日的溫和,星眸中映著窗外湖面的水光,寒光粼粼。白色的劍鞘被他緊緊握在左手中,指節上握出了一道道白痕,劍柄上掛著的劍穗只剩下了半截,還有半截在二十二天前的那場打斗中被利刃削去了。
二十二天,一想到這個數字,他的心便如同被扔進了燒開的油鍋中反復煎熬,比在西納日夜拔毒時的痛楚更甚。一月之期早已經過了,按照她那灑脫的性子,怕是肯定會離開蒼陵,天高地闊,這一次他又該去何處才能尋到她呢?
二十二天前,正是太后下葬入皇陵后的一天,天剛拂曉他便坐上了馬車準備離京,恨不得日行千里回到那座院子,同她坐在檐下賞月把酒話桑麻。可是,出了煜王府還沒走上一里路就遇到了驍騎營都統羅申,羅申自稱傳圣上口諭,請煜王在京城多留住幾日。蕭亦循雖然明白其中必有蹊蹺,但礙于君臣情面,圣命難違,他不得不暫且留了下來。直到晚上,一群身份不明卻身手了得的黑衣人夜襲煜王府,他才徹底確信,自己那位親厚的兄長終是忍不住出手了。
煜王府的大部分精衛都已轉移至南疆府邸,此行倉促,并未多做準備。一場惡戰下來,雖然將對方盡數殲滅,但是己方死傷也已過半,就連簡戌也身受重傷。打斗終止后,他立即命人恢復了煜王府從前的攻防部署,他相信這場較量絕對不會隨著這一次打斗而結束。
果不其然,后續又來了好幾波攻擊,他們都憑著煜王府籌劃布局多年守勢抵擋住了,進煜王府刺殺之人皆有來無回。但是,他派出去探查的人也是有去無回,有兩人甚至就死在了王府大門前,外邊究竟暗藏了多少殺招,恐怕連一只蒼蠅都飛不出去。如此對峙僵持下去并不是辦法,坐吃山空,他們遲早會有被耗竭的一日。
他擱下長劍,拾起桌上的一支信號筒,只要拔去引線,信號在夜空亮起,建寧城中潛伏的三百六十八名南疆死士便會立刻前來匯合,以他們的實力,殺出一條血路離開京城絲毫不成問題,可是,離開之后呢?
蕭亦循微微瞇起了眼睛,目光飄至窗外,月光皎潔,遠遠望去,左側是巍峨壯闊的皇城宮群,右側是低矮樸質的民居街道。這是生他養他的家國,這是他效忠擁護的大齊,但若是避無可避,是否真的只能徹底決裂,落個國破山河碎?
忽然,背后先是傳來一聲輕而短的“嘎噠”,然后是一聲悠長的“吱——呀——”,如此熟悉的推窗聲,他不敢置信地回頭,看向身后的那扇小窗。
月華之下,紅衣女子俏生生地立在窗邊,宛如幻影,眉黛唇紅,肌膚如雪,青絲如墨,嘻笑颯沓的模樣一如初次相見。她笑著說,“等不到你,我便來了。殿下可還安好?”
她的話,落入他心里,如同一滴雨水落在干涸枯裂的土地上。
蕭亦循緩緩走到她身邊,雙手略微顫抖地摸索著扶住她的肩膀,仿佛在確認她是否真的存在。當發覺手上的觸感是如此真實之后,他將她緊緊攬入懷中,喉結上下滑動,低聲呢喃,“阿月……”
“嗯,我在。”秦祀月溫聲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