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丁鳳軍起了一個大早,天還是黑的,家裡的人都在熟睡。丁鳳軍扛著袋子,躡手躡腳地往外走。他已經把事情安排妥當,信紙放在了堂屋吃飯的桌子上,如此引人注目的地方,相信他的行蹤很快便會被家裡人發現,他們應該不會太擔心,農村人家的孩子多,個個都是吃苦長大的,像丁鳳軍這樣要力氣有力氣,要頭腦有頭腦,雖然偶爾會犯點二的人,不會被家裡人所牽掛。
這都是丁鳳軍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他並不知道,因爲他的這次離家出走,家裡的人是多麼的著急,尤其是王玉珍,作爲一個母親,她怎捨得自己的孩子因生活的壓迫而離家打工,爲此,她還生了一場病,醫生說她的病是由氣而生,本來她的身體就不好,這一生氣加上對丁鳳軍的牽掛,這在家一躺就是半個多月,直到農忙過後她才逐漸能夠下牀走路。
丁鳳軍摸黑去到丁世昌所說之處,村子裡的路崎嶇坎坷,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艱難前行,他的腳步聲很沉重,所經之處必定會引起一片狗吠聲。
丁世昌的朋友也是個粗糙的漢子,沒有什麼文化,除了喝酒就是抽菸,年齡四十有餘,至今還沒有成家,他的名字叫葉文成,大家都習慣叫他光棍,他也不惱,這人的脾氣還算不錯,只是偶爾會暴戾,跟個間歇性的精神病患者似的,時好時壞。
家裡的地自他的父母去世後就無人打理,也正因他的懶惰才至使他娶不上媳婦,加之他愛抽菸喝酒,家裡的財產也只不過是那一處父母留下來的宅院。
丁鳳軍到達約定地點的時候,葉文成已經等候多時,他隨性的坐在自己的行李上,大大咧咧的抽著煙,離老遠就能看到那忽明忽暗的煙尾。
“叔,讓你久等了?!倍▲P軍上前對葉文成說道。
葉文成微微擡頭看了丁鳳軍一眼,有些不耐煩地說道:“你這小屁孩子,怎麼纔來。剛開過去一輛車,我們還得再等半個多小時!”
丁鳳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沒有再說話,他也學著葉文成的樣子把袋子仍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閒來無聊,葉文成從口袋裡掏出一根菸遞給丁鳳軍,丁鳳軍當下一愣尷尬地笑笑表示自己並不會抽菸。
葉文成有些惱怒,罵罵咧咧地說道:“不會抽難不成還不會學嗎?沒吃過豬肉還沒有看見過豬跑嗎?我可告訴你,咱們這個活很閒,你若不會抽菸到時候會無聊死你。另外,每逢過節過年,老闆都會發煙,當然,不會抽的可不會給的?!?
丁鳳軍一聽,那還了得,要知道這煙也是用錢買的,這麼好的福利,到時候要是不給自己,自己隻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往家裡拿,還不得憋屈死!想到這裡,不待葉文成再說別的,丁鳳軍一把將葉文成遞過來的抓在手中,又借用葉文成的洋火點燃,學著葉文成的樣子像模像樣的抽了起來。
這旱菸不比商店裡賣的草煙,旱菸的煙勁大,又挺嗆嗓子,丁鳳軍只試著抽了一小口,眼淚都快要嗆出來了。但他依然堅持把煙抽完了,因爲那份福利太過誘人,他必須得到,到時候帶回來給丁世德,他一定會很開心。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偶爾路上會出現幾個扛著農用工具的人,他們在經過丁鳳軍身邊時總不經意的瞥眼看他,這眼神讓丁鳳軍極其地不舒服,在被這樣的眼神洗禮的快要麻木的時候,駛往遠方的車緩緩的開了過來。
就要與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村子說聲再見了,丁鳳軍想要轉身再看一眼這個親切的村子,可是葉文成並沒有給他這個抒情的機會,葉文成拽住丁鳳軍的胳膊把他帶到車上,人還沒有站穩,未熄火的車子便繼續開動起來。
今天對於丁世德來說是個重要的日子,縣裡的領導要下鄉來檢查,昨天丁世德已經把接待事宜安排妥當。不過做爲村長的他也是要親自到村部等待,一大早他連飯都沒有顧得上吃就走了,臨出門前他瞥見桌子上的那封信,由於著急去村部,他並未在意,他以爲那不過是自家的孩子頑皮隨手丟在桌子上的紙棧,在他走後,王玉珍也發現了這封信,她可比丁世德要細心的多,她慢慢打開那摺疊整齊的信棧,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映入到她的眼簾,無奈,她並不識字,但她知道這裡面的東西肯定有用,她喚了幾聲丁鳳軍的名字,並沒有得到迴應,興許丁鳳軍還在爲丁鳳海的事情鬧情緒。
王玉珍笑笑便把丁鳳河叫醒,讓丁鳳河給她念念這上面的東西。
丁鳳河被王玉珍從睡夢中叫醒,自然有些不愉快,他揉揉惺忪的雙眼,嘟噥一句爲啥不讓二哥念,很是極不情願地還是讀了起來。
“爹孃,我走了,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不過你們放心,我是去外面打工了,等過年的時候我會回來,真得很對不起你們,辜負了你們對我的期望,請你們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孩子。高考,它只能永遠成爲我的一個夢,或許這輩子它也只能出現在我夢中,通過這幾件事情,我也想明白了,有些事我們無法反抗,沒有能力沒有人脈,沒有關係,單憑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根本鬥不過那些地痞流氓,我這不是逃避,我也沒有癡心妄想在外面混出個名堂回來,我只想能過我自己的努力掙些錢,將來孝敬你們二老。經濟寬裕的話再娶個媳婦生幾個孩子,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像我一樣,做不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也許這一輩子我給不了他們太多的榮華富貴,但我可以給他們提供一個實現夢想的平臺?!?
“爹孃,你們的身體都不好,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你們做不動的活就讓弟弟妹妹去做,他們年輕,要比你們有力氣。你們不用牽掛我,我會照顧好我自己。以前考大學是我的夢想,現在努力掙錢就是我的夢想,我會爲我的新夢想拼搏,對了,爹孃,如果詩語妹子來家找我,你們可不要跟她說我的去處,我知道娘很喜歡她,還一直希望詩語妹子能成爲她的兒媳婦,如果我還在上學,我一定會娶她,但現在不行,她還是要讀大學,我已經沒有再娶她爲妻的資格。做人不能太自私,我不想因爲我的墮落而毀了她的一輩子。今生我跟她只能說是有緣無分,娘,還希望你見到她的時候能勸勸她,讓她不要退學,一定要她完成她的夢想。”
“如果大哥來信了,你一定要告訴我他的情況。等我到了幹活的地方,我會騰出時間給你們寫信把我的地址告訴你們,到時候讓鳳河把大哥的地址寄給我,我會寫信給大哥,最後,祝爹孃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落款處寫道:你們不孝的兒子,丁鳳軍!
丁鳳河是哽咽的唸完的這封信,他沒想到二哥會離家打工,如果早知道他會走,丁鳳河在那晚就該把自己心中所想告訴他,也許把他的想法告訴丁鳳軍,丁鳳軍就不會如此匆匆地離開。
王玉珍癱坐在地上,淚從她深邃的雙眼中迸麼而出,她的心如同被萬發齊射的箭擊中,痛得她連呼吸都覺得那麼困難。她的手狠狠抓著胸口處的衣服,彷彿再用些力這衣服就會被她的手撕得粉碎。
她的耳邊似有汽笛聲在長鳴,外邊世界的聲音已經無法觸碰到她的神經,恍若隔世般過了有半晌之久,她才痛哭出聲來:“我苦命的孩子??!”
王玉珍只哭了這麼一聲,便暈厥過去。
馬詩語如同一具行屍走肉,精神恍惚的從醫院出來,失魂落魄的樣子已經讓她的花容月貌不覆存在,聽說王玉珍因病住院,她特意前來探望,只是在這裡她得到一個消息,足以讓她痛哭流涕的消息。
丁鳳軍的不辭而別無疑是對馬詩語的一個沉重打擊,她不願相信這個事實,她寧願希望是王玉珍不待見她纔對她編下的謊言。可是,如果這是謊言,王玉珍又因何故而住院,又爲何王玉珍住院而丁鳳軍卻視而不見,沒有陪在他的母親身邊?
王玉珍的話始終縈繞在馬詩語的身邊。
“好閨女,你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你二哥是個沒出息的東西,他配不上你,還記得你們兩個小時候對我說的話麼,你們兩個都要考上大學,那個時候我還逗你們,說要是其中一個考不上呢,你這個傻丫頭還一臉認真地樣子對我說,那就讓另一個帶著兩個人的夢想去上大學。如今真得應了這句話,閨女,你一定要考上大學,這是你曾經說的要帶著兩個人的夢想一個人去實現,好閨女,大娘相信你有這個能力?!?
馬詩語此時只覺得撕心裂肺的疼,淚如雨下般怎麼擦也擦不乾淨,思絮如那決堤的淚水,連綿不絕的涌進腦海。
好像是八歲那年,烈日炎炎的午後,濃密的楊樹下,幾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在樹林中玩耍,忽然一個男孩子把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推倒在地,嘴裡還出言不遜道:“你這個沒爹沒孃的孩子,幹嘛要跟我們玩,我們纔不稀罕帶著你呢!”
理直氣壯的話把女孩嚇哭了,她抹著眼淚任由旁邊其他孩子的嘲笑。
“說什麼呢,你們也真好意思,欺負一個女孩有啥本事,有能耐來跟我打一架?!?
女孩透過指縫看到一個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人,胖嘟嘟的小臉,一本正經似有義憤填膺之舉的丁鳳軍正準備拉開架子與他們幹一仗。結果那幾個孩子卻沒敢動彈,丁鳳軍伸出手把女孩拉起來,對她說道:“他們不配跟你玩,走,二哥帶你去玩。”
時間定格在李二狗和張鐵蛋欺負馬詩語的地方,是誰不顧一切的抓住李二狗的手腕,不顧他手中拿著的匕首硬生生的將馬詩語救下,記憶飛速的又來到那天的降雨的晚上,若不是丁鳳軍冒著生命危險將馬詩語救下,想必她現在早已不知今夕何夕,可她還在朗朗乾坤之下衆目睽睽之中竟然撒了那麼一個彌天大謊,而丁鳳軍卻還能原諒她,馬詩語自覺羞愧難當。
“二哥,是不是我做的那些事讓你無法原諒才選擇這樣躲避我?二哥,我錯了我對不起你,我多希望你能回來,我聽你的話還不行嗎?”馬詩語又來到那片樹林下,她抱著一棵見證過她與丁鳳軍相識的楊樹號啕大哭起來。
“二哥,你回來吧,我去上學,我參加高考,我會帶著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夢想踏上實現的征程!我只求你不要拋下我一個人,你快回來吧!”
悲慟的哭喊聲,驚厥了這林子中的鳥,那飛入青天的鳥帶著這悲傷的話衝入雲霄,蔚藍的天空中這聲音久久飛旋不曾停止。
丁鳳軍在窯上虛心學習著,不怕苦不怕累,縱然被人玩耍他也忍氣吞聲,後來丁鳳河給他郵去了丁鳳海所在部隊的地址,丁鳳海也得知丁鳳軍的遭遇,兩個人都在信中互相安慰著彼此。丁鳳海還告訴丁鳳軍他在部隊裡的生活狀況,丁鳳海在信中這樣說道。
“你不來當兵真是可惜了,其實當兵並沒有那麼可怕,每天的訓練必定要有,那是因爲部隊裡要培養爲國增光的軍人,而不是廢物。這裡的每一個戰士都是熱血男兒,只可惜我不能同他們一樣,馳騁沙場,因爲我身子弱又是學醫出身,所以我只得隨軍從醫,周營長真得挺好,對我是百般照顧,還關照老戰士幫助我,我很感激他?!?
丁鳳海能夠好好的,丁鳳軍自然欣慰,雖說目前的生活狀況有些差強人意,但丁鳳軍相信生活會越來越好。
高考的日子如期而至,馬詩語站在公佈的高考名單前,她逐一的仔細的查看了一遍這屆參加高考的同學的名字,果然沒有丁鳳軍,馬詩語稍嘆口氣,爲丁鳳軍惋惜,她的手中拿著一塊紅布,紅布中包著的是一個飯盒,這個飯盒是丁鳳軍遺忘在教室裡的,馬詩語把它帶在身旁留作念想,既然丁鳳軍不能參加高考,那馬詩語就帶著他的信物參加,有這個飯盒在她面前,她對於考試也能擁有足夠的信心。
麥子熟了,大片大片的麥子在夏日微風的吹拂下如同海中的波浪,盪漾著豐收的喜悅之情,勤勞的人們汗流浹背的在田間不辭辛苦的搶收著,這一年註定是個豐收年,這一年也註定是個分離的一年。
十年寒窗苦讀的莘莘學子也在高考結束的這一天終獲自由,不久後,高考成績便張貼了出來。馬詩語如願的考上了自己所報的學校,本來她想要和丁鳳軍報同一所學校,只可惜丁鳳軍連參加高考的機會都沒有,更不要說是上大學。
馬詩語思前想後,覺得女孩子家沒必要再去拼搏其它,倒不如學點琴棋書畫之類的藝術,於是她便報了這所傳媒類的大學,去上學的時候王玉珍也去送了她,趁別人不注意,她硬塞給馬詩語一些錢,馬詩語原本不想收下,但又怕惹王玉珍不開心,她只得放進口袋裡。
馬詩語的離家與丁鳳軍的離家有著天壤之別,馬詩語是這個村子裡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人,全村的老少爺們都出來送她,做爲村長的丁世德自然也不甘落後,他組織村裡的喇叭隊奏起了歡樂的音樂來做爲馬詩語的送行曲。
馬詩語落著淚上了前往陌生城市的車,她的眼睛裡便是這夕陽下洋溢著笑臉的人們,只是那心中暗藏的一抹憂傷被她狠狠地壓制著。
時光荏苒,轉眼三年過去了……
在過去的三年中,馬詩語總會不斷地給丁鳳軍寫信,以表達她對丁鳳軍的思念之情,只可惜這些信件如同石沉大海一直都是杳無音信。
她不知道這信是丁鳳軍沒有收到還是丁鳳軍根本就沒有回,每逢寒暑假,馬詩語都會回家,只可惜寒暑假的這幾個月份正是丁鳳軍在磚窯裡最忙的季節,三年裡兩個人總是見不著央,這感覺就像馬詩語一直在追隨著丁鳳軍,而丁鳳軍卻不曾一刻停下他的腳步,他一直在奔跑奔跑……
三年後,馬詩語終於再次見到丁鳳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