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文西南五十余公里,斯塔拉山脈北段一座位于山腳下的小鎮正飄著霰雪,南面峽谷奔來的朔風裹挾著雪粒東一團西一股在道路和林間毫無頭緒的飛舞,讓來往車輛和行進的士兵時隱時現,仿佛在蒼白的迷幻中掙扎。?
西面陡峭的山崖下是一片茂密樹林,因山崖和樹林遮蔽,樹林北端的空地風雪小一些,奧地利的格拉茨伯爵在這里設置一片營地,作為傷兵聚集點。此時,這里已聚集兩千多人,大多是凍傷。營地只有近百頂帳篷,許多人無法擠入帳篷躲避風雪,只能聚集在篝火邊取暖,可相對無孔不入的朔風,這點火光似乎不起什么作用。?
唯一能給這些傷兵帶來溫暖的是附近趕來的保加爾人。長久的戰爭,這些僥幸生存的保加爾人幾乎一無所有,但營地建立后,他們還是盡可能送來衣被和食物,悉心照料這些為神圣戰爭拋灑熱血的士兵。?
普利文攻克后,兩萬多奧地利匈牙利步騎兵在保加爾人協助下直撲西面二十余公里處的弗拉察,并迅速攻克,但奧斯曼人已搶先一步轉入南面斯塔拉山脈中一片長二十余公里寬七八公里的山谷。?
這山谷仿佛是堆成山脈后誰在中間用手指摁了一下,成為連接斯塔拉山脈南北的重要中轉站,與索菲亞不過一山之隔,通道也不過十余公里長,位置非常重要。格拉茨伯爵隨即尾隨奧斯曼人從西端進入山谷。幾乎同時,從東面趕來的西蒙阿森親王也率兵占領這處小鎮,從東端進入山谷。?
慌忙奔逃,毫無戰意,被兩面夾擊,奧斯曼輕騎兵在封閉的山谷中也無法發揮優勢,因此聯軍取得輝煌勝利,不僅殺死俘虜五千多西帕希,還繳獲數量相當的戰馬,可隨后進攻通往索菲亞峽谷的戰斗卻讓他們吃盡苦頭。?
他們本想尾隨潰兵通過峽谷,可奧斯曼人早有準備,設置在峽谷入口處的堡壘不待西帕希完全通過就發起無差別攻擊,猝不及防,千余志愿騎士、匈牙利驃騎兵和奧地利步兵倒在霰彈的風暴下。格拉茨伯爵和西蒙阿森親王都不甘心,連日發起進攻,隨后又得到從多瑙河一線趕來的援兵支持。可峽谷過于險要,風雪又不期而至,進攻只能是徒勞的消耗和耐力比拼。?
相對于弗拉察方向進入山谷的通道,這里更寬闊,因此格拉茨伯爵和親王將小鎮作為主要中轉站。將近中午,風雪小了一些,幾輛馬車從小鎮緩緩駛來。這是送食物的車輛,營地立刻漣漪般騷動起來,還能移動的傷兵在保加爾人幫助下支起鍋灶,負責管理營地的騎士則招呼狀況較好的傷兵迎上去。?
馬車在營地邊停下,大致數數裝面包的袋子,再看看車上兩扇凍馬肉,脾氣暴躁的騎士立刻大罵:“搞什么?每個人能分半塊面包么?昨晚死了三十多個人,你們不知道么”?
騎士用的是標準條頓語,但弗里蘭口音明顯,語調顯得有些怪異刺耳,負責運送食物的士兵默默低下頭,沒人回應。騎士正要再說些什么,身旁士兵發現車隊后方跟著幾個人,都是神父和貴族,趕緊碰他一下。?
騎士也看到這幾個人,但他絲毫不懼,反而怒氣更盛,又大聲說:“雖然多數是凍傷,這些士兵是為神圣事業在這里受苦,直至死去,那些貴族老爺連飽飯都不給吃一頓么?”?
沉默半天,幾位貴族中有一個走上前,低聲說:“勇敢的埃門騎士烏特,我是格拉茨的弗雷德里克,請不要責怪這些人,是我規劃配給,是我讓大家忍饑受凍?!?
烏特愣了一下,這才認出眼前的貴族正是奧地利軍元帥格拉茨伯爵。他不知道伯爵怎么認識他的,但伯爵未披掛鎧甲,臉色蒼白,左臂縮在披風中,明顯是受了傷,這讓他有些慚愧,訕訕低下頭,不知該說什么。?
伯爵等人顯然也對眼前凄涼的景象無言以對,場面有些沉滯。半天,伯爵身后一位異常高大的貴族默默走進營地。四下巡視一會,這位貴族拍拍一名在鍋灶旁發呆士兵的肩膀,讓他在篝火旁坐下。士兵不知所措,見這位貴族蹲下,托起自己的右腳,不由自主掙扎一下,嚇得腦中一片空白。?
這位貴族像是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表情,扯開厚厚包裹的碎布,看了一會他已經變成紫黑色的腳,又默默放下。隨后,這位貴族從懷里摸出一個食物包,將里面一塊面包和幾根香腸隨手遞給旁邊同樣發呆的士兵,將包袱皮裹在他的腳上,又從剛才碎布中挑出一些,給他重新包好。?
周圍的人都呆呆看著,等看清他下頜那傳說中的山羊胡子,大家心中的怪異感覺消失,換做鼻間的酸意和平靜溫暖。這就是黃胡子,任何怪異的事情對他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特別在對待士兵和農夫上。這正是大家忍饑受寒來這里奮戰,卻很少抱怨的原因之一。?
劉氓心中沒有這么平靜。再沒有常識,他也可以看出,這名士兵的腳已經壞疽,在此時條件下,只有截肢一條路。這不能說完全是他造成的,可他因進展神速的戰局感到得意,感到茫然,并思索如何解決,卻從未考慮過這些普通士兵付出多少。?
他應該考慮到,這不是他的近衛軍,是聯軍,各方在后勤保障規范上參差不齊,原本就緊張的供應必然會更加困難,可他沒有。也許,作為最高統帥,作為皇帝,他不應苛責自己,可想出辦法盡快結束戰爭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可他依舊沒有。?
站起來,回望一道道或茫然,或尊敬,或好奇目光,他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好強笑著說:“就算奧地利沒這么冷,難道不知道人會凍壞么?衣服鞋帽不夠,最起碼要像你們的騎士那樣,去找軍官要,這是他們的責任。如果軍官跟你們一樣挨凍,那你們就罵黃胡子,要是黃胡子聽不到,那就每晚將裹腳布烤干,濕漉漉的,外面裹再多也沒用。還有,只要發現一點凍傷,立刻向軍官報告,不要等走不動了才被人抬回來。”?
這是軍隊,他不可能鼓動士兵因待遇跟軍官造反,也不敢隨意許下承諾,而任何豪言壯語,對這些忍饑受寒卻默默無語的士兵來說都是虛偽。干巴巴的說完,他只能盡量挨帳篷查看士兵情況,問兩句,聊一聊,跟他們一起喝口腥膻無味的馬肉湯。這也許會讓士兵精神些,以后跟家人在一起時拿得出驕傲話題,卻很難改變現狀,也無法疏解他沉重的心情。?
回小鎮的路上,他沒好意思問什么,但格拉茨伯爵還是解釋到:“陛下,公爵夫人原本讓各地準備了御寒衣物,但這場風雪來得太突然,本地人也沒預料到,沒及時運來??肆_地亞女公爵和我們公爵夫人已經盡量保證軍需,但這幾天道路狀況太差,好些車隊耽擱在路上,您不要生氣…”?
這事用得著害怕我生氣么,扭臉看看伯爵歉疚的表情,劉氓實在無語。不等他想出回應的話,一旁西蒙?阿森親王說:“陛下,是我的罪孽才讓大家承受了更多苦難,我不祈求原諒,但我會盡量籌措補給,彌補過失。”?
“親王,情況大家都清楚,你無須自責,保加爾人對大軍的支持更是令人感佩。你們遭受奧斯曼人的欺凌和掠奪最厲害,為了支援我們,你連種子都拿出來了,還是給你的農夫留點口糧吧…”又不等他說話,格拉茨伯爵立刻為親王解釋。?
不管兩人說的是不是場面話,劉氓心中還是騰起暖意,負面情緒消散不少,笑著阻止兩人繼續包攬責任,邊琢磨邊說:“行了,你們最大的過失就是沒及時向我匯報情況。這樣吧,現在還不到最冷的時候,越往后情況會越糟,我們必須放緩腳步。親王將注意力全部放在安定局面恢復秩序上,奧地利這邊可以削減兵力,步兵留下兩個大兵團既可,其余的撤回去…”?
感覺到眾人表情明顯有些別扭,但無人反駁,他心里更不是滋味。想想,戰爭打到這份上,就差臨門一腳,卻要停下來,擱誰也會不痛快,這其中也包括他。原本想從海路返回米斯特拉斯,臨時改變注意,就是為了看看這里情況,尋找突破口,可情況如此,他必須要決斷。?
說話間回到小鎮,看到幾十輛大車緩緩駛來,他停下腳步。這些車輛沒什么標識,但車輛樣式和趕車人衣著都不同于奧地利或匈牙利,鎮內士兵對車輛到來也顯得更加熱情。?
聽聽雙方對話,他正猜測是不是摩拉維亞運來的補給,格拉茨伯爵見他關注,趕緊解釋到:“陛下,這是波西米亞王后的私人捐贈,本該前天到的,路上耽擱了。”?
“私人捐贈?”波西米亞也支援,他當然高興,可這私人捐贈又讓他感到疑惑。?
格拉茨伯爵這才發現說漏嘴,見躲不過去,只好解釋:“啊…,德意志各國都對這場圣戰非常關注,可大家也剛經歷戰亂,需要回復,因此支援以王室成員和貴族個人捐贈為多…”?
大讓娜從未提起這事,但從這話中,劉氓明白,肯定是漢娜有過相應的告誡。茜茜繼續支持奧地利出兵,艾利什卡以個人名義支援,估計都頂著壓力。?
在心底嘆口氣,再看看殘破的小鎮,他的心情比剛離開斯圖加特時要平靜的多。這不能怪漢娜,追根究底,之所以會出現這情況,還是他忽略了此時條件,戰爭一場接著一場,早已超出各國和民眾承受能力。是他太急于求成,思維順著局勢走,缺乏必要的大局觀。?
回過神,向東望,他嘴里更苦。應該是在他擾動下,這世界以超乎尋常的速度改變,所有進程超出原有軌跡,暫停,他停得下來么?這世界停得下來么??
茫然搖搖頭,他還是跟親王和伯爵閑扯幾句進入小鎮,但還沒走到落腳處,斯蒂芬匆匆迎上來,匯報到:“陛下,布加勒斯特追送一封鴿信,威斯特法倫瓦爾堡女公爵和科西嘉女伯爵奪回您救援君士坦丁堡時作為中轉的半島,控制了達達尼爾海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