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海北岸的確是沃野,只可惜太廣闊。上次軍情緊急,劉氓並未察覺這一點,現在算是好好感受一把。
別爾哥羅德至奧爾加堡不過百多公里路,也修築了還算便利的簡易道路,可半上午出發,等太陽當頭,他回頭一看,別爾哥羅德似乎還歷歷在目。
這還沒什麼,一路上河網遍佈,森林草甸交錯,精緻也算不賴,可沿著道路前行,除了郵站,幾十公里見不到什麼人煙。這些年,本地人,西邊移民,加上金帳汗國逃過來的居民,摩尼亞居民已經達到七十萬,趕上他剛接手瓦本時的人口,可撒在這無邊荒原,愣是水花激不起一個。
因通訊原因,他還是決定將幕僚團安置在別爾哥羅德,隨行的只有斯蒂芬,幾十個近衛隊員和骷髏騎兵。近衛隊員見慣茫茫雪野,骷髏騎兵是在家裡轉悠,他也多少有經驗和心理準備,但斯蒂芬頭一次面對這莽原,最開始的新鮮勁過去,已經是昏昏沉沉一副蔫樣。
地多人少,爲保證各地域政令順暢,商貿便利,奧爾加涅仿照金帳汗國和薩克森建立郵驛體系。人煙稀少地帶,主要道路大約四十公里設置一處驛站。劉氓雖然一路悶頭想心事,也注意到斯蒂芬狀態,剛好前方隱隱顯現一處驛站,就笑著說:“我的小吉米,這森林和草原多麼美麗,別這麼沒精打采的。要是覺得沒意思,在前面驛站吃午飯,然後你去馬車上跟女士聊聊天,很快就了。”
聽劉氓稱呼自己小名,斯蒂芬臉一紅,看看周圍,一行人都忍不住笑意,秉承自父親威廉?退爾的傲氣冒出來,悻悻說:“陛下,我已經是騎士,再說你比我大不了多少,怎麼能稱呼我小吉米。作爲侍從,照顧你是我的責任,你昨晚才下船,倒是應該好好休息。”
“可只有你精神不佳啊,難道是思念斯圖加特哪位女士?或者,跟約瑟夫一樣,把心留在了新羅馬?”談笑的確可以解乏,劉氓繼續逗弄。
斯蒂芬已經年過二十,哪可能沒有小心思,聞言臉更紅。想反脣相譏,顯然不合適,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哦,陛下,你讓我打聽的事有消息。別爾哥羅德市政廳一位官員說,那位來自摩拉維亞的管家已經離開科希策男爵領地,全家遷往克里米亞。”
“是麼,那也好…”劉氓是想起在熱內亞死於瘟疫的侍從舒斯特,這才含混的讓斯蒂芬打聽。可知道消息又如何?舒斯特對那位猶太女孩的愛戀本就難以明示,現在一方業已回到主的懷抱,他也只能希望,另一方能有平靜溫馨的生活。
“陛下,說來也奇怪。雖然是猶太人,科希策男爵家族對他們很照顧,可以說,幾乎相當於獨立的領主。可以色列立國,他們毫不猶豫就遷過去。我聽說,可薩人在克里米亞本就不少,大保加爾不少人又冒死遷過來,歐洲各地來的猶太人並不能比之前過得更好。還有,安娜女王下令全民借兵,超過十五歲的女孩都要訓練,而且訓練非常嚴酷,近衛軍許多人都看不下去…”
這是家園,唯一的土地,是他們千年苦難中看到的唯一希望,與在歐洲各地屈辱中的奢華相比,艱苦更像是享受。爲保衛這唯一希望,他們自然願意付出一切。劉氓沒想到,哪怕跨越時空,這提前建立的國度仍跟他前世記憶中如此類似。可細想想,又是理所當然。畢竟,與他前世相比,此時猶太人受到的壓迫甚至更加殘酷。
隱約中,劉氓感到有什麼念頭在心底要泛起,可很快被安娜倔強中略帶調皮的笑容掩蓋。“你嫌棄我是猶太人。”想起那極具要挾性的話語,想起那馬棚中的苦澀與甜蜜,他不由得笑起來。
轉瞬,看看四周令人視覺疲勞的沃野,他又想,之所以選擇陸路而不是乘船,除了能更慢一點見到奧爾加涅,是不是也可以避開克里米亞?似乎有些無稽。
在草原上,景物看起來距離不遠,到達卻要費一番功夫。又走半天,那驛站仍是模模糊糊。他重新陷入沉默,斯蒂芬卻談興大起,就著那戶猶太人好奇的試探。
跟猶太人有關的問題仍是禁忌,劉氓只好說:“你應該知道我之前的侍從長舒斯特。他爲了拯救意大利瘟疫中掙扎的基督徒,帶著榮耀回到主的懷抱。他偶然提起過,說自己的管家非常盡心,我也是偶然想起,這才讓你詢問。”
斯蒂芬的好奇心這纔打住,可劉氓又想起別的侍從。馬克管家的兒子湯普森死在尼科波爾,舒斯特死在意大利,還有古納爾,往往是葬禮都無法平和舉行,在聯想自己那些女人,似乎,只要選擇跟隨自己,命運就會格外捉弄。
不,也不盡然。戰爭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什麼可抱怨。而那些女人,也都有各自的驕傲。他已經決定不再自怨自艾,很快壓下這些念頭,沒話找話跟衆人閒聊。
荒蕪地帶的驛站大約四十公里一個,往往是兩座城市的中繼點,這樣算來,他們的行程並不慢。談笑間來到位於一彎清池旁的小驛站,一名不到三十歲,身著敝舊骷髏騎兵便服的男子遠遠迎過來,驛站旁邊的小院門口則站著兩個女人和一大一小兩個四五歲,好奇的孩子。
“陛下,是您來了?”走到近前,男子愣了片刻,忽然冒出一句,然後滿臉興奮不知所措。
見他右眼蒙著眼罩,劉氓明白,這是一位因傷轉入預備役的骷髏騎兵,應該是驛站負責人。笑著打個招呼,自然的催馬上前。這位前骷髏騎兵也未顯出太多彆扭,調轉馬頭,興奮的請他去家裡休息。
“陛下,這是我的妻子安德莉雅,這是我妹妹希尼婭,她丈夫弗雷德裡克是奧爾加堡的政務官,來這裡住兩天。這是我的兩個小傢伙,大的叫馬克,以後也會是蠻棒的骷髏騎兵,小的叫奧爾加,呵呵,長的跟大兵團長可是有點像…”
進院子,這位叫塔依爾的預備役骷髏騎兵一通興奮的忙乎,房子太小,就讓妻子和妹妹取出桌布和毯子,在屋側草地上鋪開攤子讓衆人圍坐休息。劉氓隨行的骷髏騎兵中有人認識他,同樣自如的忙裡往外。
這就是庫曼人的熱情,質樸而自然,連斯蒂芬都不自覺融入這親切自然的氛圍。招呼兩個小傢伙坐在身邊,一碗香甜的酸奶下肚,劉氓幾乎熱淚盈眶。
奉皇后之命寸步不離的佩特拉和巴拉也下了車。佩特拉很快跟塔依爾妻子安德莉雅找到共同話題,巴拉則默默跪在他身後,而艾格尼絲和伊莎貝拉不可能融入這場面,也就沒下車,但他根本不可能注意到。
“陛下,你是去找大兵團長吧?啊,昨晚有消息,金帳汗國從頓涅茨克向哈爾科夫側後派出一支騎兵,大兵團長已經趕往扎波羅熱,鴿信直達別爾哥羅德,信使從這裡走布格海姆路線,跟陛下錯過了。”
黑海北岸過於遼闊,摩尼亞東部防線有兩條,分別是第聶伯河防線和南布格河防線。南布格河防線屏蔽核心區域,比較完善,第伯聶河防線則以扎波羅熱爲中心,依託艦隊和扎波羅熱各部族機動設防。
問清楚金帳汗國那隻騎兵不超過三千人,感覺是起騷擾作用,劉氓也不放在心上,倒是對更晚才能見到奧爾加涅有些遺憾,跟剛纔的心境截然不同。
主食是羊肉和德意志式粗麪包,加上淡奶酒,組合比較奇特。談話中看出塔依爾是跟隨長輩遷居萊茵河的二代庫曼人,妻子是巴登人,劉氓更感到奇怪,不由得問起。
“陛下,我父親去年回到主的懷抱,萊茵河雖好,他還是希望我們回到祖輩生活的土地,而我們也希望跟著大兵團長,現在這裡完全屬於陛下和大兵團長,當然要回來了。”
見劉氓看他的妻子,塔依爾又解釋:“我有自己的份地,妹夫一直很羨慕。聽說陛下鼓勵瓦本人遷居這裡,他就跟我來了。現在他有十幾頃地,因爲跟小鎮神父學過拼寫,還成了政務官。陛下也不用擔心小傢伙,大兵團長規定,遊牧家庭的孩子十歲以後必須去最近的大城鎮學習基本的拼寫,近衛軍出身的還要進專門的學校…”
劉氓笑起來。倒是自己想多了,日耳曼人歷史就是不斷遷徙的過程,從東面抵達德意志,法蘭西,乃至伊比利亞,再遷回來又有什麼稀罕的。說起來,德意志的日耳曼人東方血統還更濃郁些。
塔依爾不可能知道他想什麼,敬上淡淡的奶酒,又說:“陛下,你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大兵團長可是等了你太久。”
安德莉雅剛坐到丈夫身後,聽他這糊塗話,知道他大嘴巴胡扯的病又犯了,趕緊偷偷掐他一下。佩特拉也好奇這家庭,一直在關注安德莉雅,也可能因這氣氛實在輕鬆,搶著說:“喂,我們的男主人,陛下可是德意志皇帝,爲什麼說回來?”
塔依爾老臉一紅,扭捏半天,訕訕說:“啊,是麼…。啊,我可能是奶酒喝多了。不過…,那個…,我們都覺得陛下是庫曼人,是我們的可汗。啊…,當年克揚可汗就說,陛下以後會是歐洲之主,但靈魂的一部分來自大草原,是我們的雄鷹,所以大兵團長才會跟隨陛下,這不是…”
劉氓跟這些骷髏騎兵廝混的時間並不短,倒是頭一次聽到這個說法。當年他只是處於利用目的才接觸克揚可汗,因前世的記憶,所以言行舉止比較符合庫曼人習慣,哪知道有這麼一說。可細想想,這說法並非全無道理。
在其他地方,自己哪有過如此的自在?難道僅僅是因爲東方記憶的殘留,僅僅因爲摩尼亞可以說是自己和奧爾加涅從一無所有鑄就的局面?似乎是,似乎也不是。
歐洲之主,真的麼?推演開來,這是意大利,這是巴伐利亞,這是奧地利,這是波西米亞,這是薩克森,這是法蘭西,他總是以前世觀念衡量這些地域,所作所爲更像是一種左右歷史進程的樂趣,哪怕是自己一手打造的瓦本,也從未當作自己的領地。
我心安處是故鄉,更何況灑下多少血與淚,總該有一片屬於自己的土地吧?總有適合自己的生活吧?感悟總在不經意間。也許晚了,也許毫無用處,劉氓還是覺得近期來的苦悶開始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