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在行進。或忐忑不安,或意志昂揚,或竊竊私語,除了千把弓手還像個樣子,行進中的義勇軍跟昨天一樣散亂。貴族和騎士卻跟昨天不同。他們同樣會偶爾竊竊私語,卻老實的跟在一面旗幟后面,沒有了昨天的傲慢。
旗幟上不是布爾日城主波旁家族的紋章,也沒有華麗的流蘇,只有一朵鳶尾花,只有三個花瓣的鳶尾花。
旗幟在珍妮達克手中。她兩旁是傲然的騎士梅西和雷蒙,隨后是步行的假苦修士劉氓和十幾個長矛手,周圍是弗朗索瓦伯爵等貴族和騎士。弗朗索瓦伯爵手里的確是波旁家族的旗幟,但卷起來橫在馬側。
劉氓又看了一眼鳶尾花。據說那是湛藍色的,不過他此時分辨不出色彩,只覺得白色和深灰色對比有些刺眼。
今天一大早,他就是被這面旗幟弄出的動靜驚醒。貴族,騎士,趕來的神父都看著鳶尾花竊竊私語。貴族眼中是疑惑,神父眼中是驚訝,珍妮達克表現出劉氓認為不該有的興奮。
“法蘭西的鳶尾花應該是六個花瓣。”
當時劉氓對珍妮達克的表現有些不快,悶聲嘟囔一句,而女孩的回答讓他和周圍的貴族、神父一樣震驚。
女孩好像就是等他發問,仰頭看著旗幟說:“他們給我看了,那個陛下受洗時得到的禮物就是這樣…”
劉氓能清晰記起神父和貴族眼中的不可思議。
是啊,法蘭克締造者克洛維受洗時得到的禮物應該是神圣的三位一體鳶尾花,不會是與塵俗相同的六個花瓣。
劉氓一直認為珍妮達克受啟只是種虛妄的借口,一如東方受命于天的鬼話。來到這里,他見識了中世紀歐洲農夫的愚昧和虔誠,難以想象他們會以神啟作為達到目的的借口。
這個農家女真的看到了什么?他感覺有些腿軟,貌似瀆神的事情他干的最多。
布爾日城距離謝爾河并不遠,日未及三竿,“大軍”就開拔到河畔。雖然對珍妮達克多了些認可,法蘭西的貴族和騎士們仍改不掉內訌的毛病。除了派人打探黑太子的動靜,他們不愿提出任何布陣的建議。當然,他們也許是對這只大軍實在不看好。
劉氓有些利用忙碌掩蓋心中不安的意思,這個不知所措的農家女也讓他生出呵護的欲望,想做些什么。細細查看一會河岸的地勢,他開始按昨晚的盤算提出建議。兩個多小時后,陣地基本按他的意思構筑完畢。
他設置的是完全封鎖橋頭的品字形陣地。五千農夫以橋梁為界分成兩個密集方陣,中間空出一條十米寬的通道。隨后是一千名弓手,五千名農夫混合組成的長方形陣列,弓手被包夾在中央,正對通道。貴族和騎士則在最后面壓陣。
頭兩個方陣的農夫大多衣衫襤褸,手中的武器也七長八短不成體統。他們正對河岸方向是一排扛著門板的所謂盾牌手,前方和左右兩側都挖了壕溝,壕溝旁密布尖樁。他們與第二陣列之間也挖掘壕溝,布設尖樁,僅僅留了個兩米寬的口子,使這兩個方陣看起來就像被尖樁籬笆包圍的兩群羊。第三個方陣后方全是牧師和劊子手,看起來像是正要被驅趕的牛群…
貴族和騎士們大多經歷過戰陣,至少也聽說過,劉氓提出建議后他們就議論紛紛,不過沒提出任何異議。等劉氓帶著兩名騎士將陣地大致設好,眾人簡直無語。
弗朗索瓦伯爵再也忍不住,見劉氓回來,立即上前問道:“尊敬的苦修士,你這陣地根本無法移動,如果威爾士親王不從這里進攻怎么辦?”
看看天色,劉氓嘟噥道:“他會從這里進攻,周圍再沒什么能通過車輛的橋梁。”
對方先舍下車輛從別處過河,解決我們不就能悠閑過河?弗朗索瓦伯爵氣結,不過他那城主姐夫臨行前的暗示比較詭異,這些農夫的死活也不關他的事。搖搖頭,他繼續問:“就算威爾士親王從這里進攻,陣地安排成這樣,我們的騎士如何參與攻擊?”
劉氓沉默半天,低聲說:“伯爵,這里留下五十名騎士,剩下的從左面繞出半小時路程,戰斗開始后,找機會攻擊威爾士親王的長弓手。面對那些卑鄙的家伙,我們的騎士不會猶豫吧?另外,盡可能聯絡河那邊的貴族,威爾士親王如果撤退,攻擊他。”
弗朗索瓦伯爵隱約明白了劉氓的意思,曖昧的笑笑,點頭應允。他迅速派出聯絡官,去給正在趕來的威爾士親王下戰書,打仗歸打仗,禮節要盡到。
等了不到兩刻鐘,農夫們或坐或站,少數人居然開始走親戚串門,三個方陣都開始晃動。
難道非要用那一招?見珍妮達克仿佛好奇似的在那張望,劉氓有些想笑,更有些煩。一連聽了三個輕騎兵的匯報,他終于下了決心,向伯爵借把騎士劍,默默走向前方陣地。
他的到來只不過讓往來兩陣的農夫只愣了片刻,隨后就繼續干自己的事情。一個金發的小伙子手里拿著半塊粗面包,憨厚的笑笑,低頭想從他背后跑過。
劉氓也笑笑,然后在小伙子跑過身后一剎那,抽出寶劍,轉身揮過他頸間。
失去頭顱的軀體竟然又跑了兩步,然后傷口肌肉一縮,鮮血噴泉般射向天空,四散落下,在劉氓的灰色視線中也像是一朵鳶尾花。
“都回去站好自己的位置。”
劉氓聲音平靜的像是地上沙土,可聲波散開,所有被擊中的人都處于石化狀態。他繼續向前走,另一個農夫僵立在他前方,滿臉的驚恐,卻無法移動一步。又是一朵鳶尾花綻放。
等他走到橋頭,遠處騰起淡淡的塵霧,黑太子終于如約而至。
謝爾河這段有近百米寬,但河水深處僅僅過膝,不少地方還裸露出河床。石塊搭建的橋梁五六米寬,只在河中有四個橋洞,其余各段與其說是橋,不如說是石板路。
事已至此,想什么也白搭,他轉身正要退回陣地后方,珍妮達克卻趕過來。他依舊不想看到這女孩的容貌,低頭走了一段,然后靜靜等她來到自己身側。
“你…,你這是干什么?”
珍妮達克的語調明顯帶著憤怒,這使劉氓聽到她的聲音更多是通過耳朵,直達心靈的感覺淡化不少。
錯愕一瞬,劉氓差點笑出來。在這一瞬間,他有點明白自己的心態。他一直避免看清這女孩的容貌,避免了解她的情感脾性,僅僅是為給自己心中的豐碑籠罩一層迷霧而已。
可這些明顯是徒勞,他生活在這個時代,他站在這女孩身邊。
黑太子那邊已經派來聯絡官。見到珍妮達克的鳶尾花旗幟只是略顯驚異,隨即縱馬而過,直奔后方弗朗索瓦伯爵旗幟所在而去。
劉氓不想浪費時間,看看周圍一動不動的農夫,看著地上女孩顫動的影子,平淡的回答:“你沒看到么?陣地有點樣子了。這是戰爭,如果真的想拯救法蘭西,你慢慢會習慣。”
在游戲中,這個農家女沒有武器,只是用馬蹄攻擊敵人;在史料中,這個農家女似乎也沒有殺敵的記載。他是如何面對慘烈的廝殺,恐怖的死亡?來到現實中,劉氓對這豐碑之下的陰影感到疑惑。
抬頭看著珍妮達克的旗幟,劉氓低聲說:“這朵鳶尾花的主人克洛維陛下曾經洗劫一座教堂,搶走一個珍貴的花瓶。神甫請求陛下歸還花瓶,他答應了。可戰利品不是按地位分配,全體戰士包括國王本人都必須靠抽簽來決定戰利品的歸屬。陛下希望得到花瓶的人能將花瓶歸還教堂,可得到的人反對他的做法,還一斧頭將花瓶打得粉碎…”
珍妮達克一動不動,但旗幟隨風招展。
威爾士親王的聯絡官馳過兩人身側,橋對面的英格蘭人也開始布陣。劉氓仔細觀察一會,接著說:“陛下沒當場發作。過了一會,他認為那名士兵的戰斧沒擦干凈,將戰士的斧頭摔在地上。當戰士俯身撿起斧頭時,陛下抽出自己的戰斧狠狠劈向戰士,說:‘你以前怎樣對待花瓶,我現在就如何來對待你!’。”
說話的功夫,長弓手開始沿著河岸布陣,他們沒有將箭矢插在地上,只是從背后的箭袋中抽出羽箭。正對橋頭的是騎士和扈從隊伍,他們也沒有按以往英格蘭習慣下馬保護長弓手,各類步兵簇擁在他們身后。
沒看到輕騎兵,不過劉氓心中的不安已完全消失。
“啊…,從那以后,陛下的士兵再沒有違抗過命令。”
劉氓給他的故事加了個結尾就回到陣地后方,珍妮達克仍然靜靜在馬上舉著她的旗幟。看著她正午陽光中的身影,劉氓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副很美的畫卷,雖然缺少些色彩。
“我們尊敬的苦修士,你需要盾牌么?那個杜列米女孩就要用鮮血昭示圣子的仁慈了。”弗朗索瓦伯爵看出劉氓是個嗜血的武裝牧師,催馬來到他身邊,善意提醒道。
“如果她愿意讓鮮血跟那些農夫流淌在一起,我應該尊重她的選擇,不是么?”劉氓平靜的回答。
梅西和雷蒙做不到如此平靜,遠遠望去,長弓手已經彎弓待射,兩人催馬奔向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