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絲認爲自己的感覺沒有錯。這位皇帝微笑著看著她,目光親切而平靜,詢問和寒暄的話語不多,看不出異樣,但她明白,至少與昨天見面時相比,他眼中少了些什麼,自如的表情中也多了些什麼,似乎,一夜間,兩人間原本就模糊的感覺又多了一層清涼的薄霧。
不是因爲艾格尼絲?索雷爾這絕美、聰慧、溫婉、得體的『女』人,而是跟他莫名其妙而執意要南下解決法蘭西問題有關,跟賈二孃說明宋帝國態度有關,跟這戰事有關。安妮絲本能的做出判斷,卻沒試圖去求證,甚至忘記衆人讓自己前來的原因。她跟艾格尼絲極其虛僞的閒聊,她只想呆在這,保證自己能看到他就行。
在海德堡選擇離開,因爲她恐懼。這男人離奇的進入,並開始左右她的生命,她想不出未來會怎樣,而且,苦澀的生命似乎也容不下甜蜜。可是自離開那一剎那,這男人就成爲她生命中的唯一,無時無刻不佔據簡單而空茫的思維。
在埃及的生活平靜閒適,應該是她可憐的夢想。但她發現,這夢想已經無法與重新見到他的渴望相比,而且隨著時間流逝,兩者間的比重差異越來越大。可以說,除了有些可笑的,再分別後纔開始瞭解這個男人的過程,她始終在給回來與不回來兩個選擇添加可保持平衡的藉口,直到平衡打破。
現在,她不知道能做什麼,只希望時時看到他。
她這願望部分實現。不等這皇帝對她的舉動感到不奈,溫馨的小船艙就變得紛繁嘈擾。先是斯蒂芬頻繁進來彙報,接著是其他傳令官直接造訪,隨後又是急不可耐的盧卡斯等人厚著臉皮查探消息,整整一夜,就沒安寧過。
安妮絲不清楚這是不是自己的願望,但整個事情的脈絡卻漸漸清晰。韃靼人果然與叛『亂』分子有勾結,在保加爾各處鬧事的同時,金帳汗國艦隊悄無聲息抵達康斯坦察附近,戰艦不多,但各類船隻搭載超過一萬步兵,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元帝國步兵。意圖很明顯,控制保加爾,開闢新戰場,這樣一來,從地中海到諾夫哥羅德,黃鬍子防線和補給線面臨全面進攻,結果可想而知。
自己這男人顯然知道此事,只是瞞著衆人而已。
黑海艦隊一直在監視金帳汗國艦隊動向;自己的表哥德古拉帶兵前往特爾諾沃方向平叛,卻中途返回;這裡五千近衛步兵登岸北上。金帳汗國將領顯然未預料到這一點,艦隊入夜後抵達康斯坦察與卡拉迪亞之間,步兵開始登岸後不久,近衛步兵和瓦拉幾亞弓騎兵突然發起攻擊,黑海艦隊十幾艘戰艦也冒出來。戰鬥持續一夜,不用聽,從傳令官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必將是輝煌的勝利。
盧卡斯等人早就由之前的氣憤再沒了蹤影,皇帝對整個事情的隱瞞也變成睿智的象徵。驚喜之餘,大家開始趁機試探這皇帝在應對地中海攻擊上有沒有別的計劃。此時,安妮絲沒對可能的勝利有什麼想法,也無心探究地中海戰事,只覺得,這話語不多,始終微笑而坐的男人離自己越來越遠。
“在擔心你表哥麼?沒關係,戰鬥已經結束,他趕往瓦爾納以西,是去處理叛『亂』分子,嗯…,據說弗拉在那裡…”
彷彿是突然間,船艙安靜下來。茫然看看已經坐在身側,正關切看著自己的男人,再看看四周,安妮絲才發現,除了自己的『侍』『女』莎瑪,其他人已經離去。外面應該有霧,舷窗透入的清輝並不能讓船艙亮堂多少。側耳聽聽,外面喧譁聲依稀可辨。
船已經返回卡拉迪亞,多數人已上岸,藉口去準備住處,瑪麗亞支走了艾格尼絲。一瞬間,事情經過在腦中過了一遍,但安妮絲仍覺得發懵,似乎仍在夢中,哪怕身側男人呼吸可聞。
“陛下…,不,亨利,不要離開我,我很害怕…”呆呆看劉氓一會,安妮絲突然受驚似的冒出一句,試探著『摸』『摸』他的臂膀,然後一頭撲進他懷裡,緊緊摟著他,顫抖的像風中枯葉。
劉氓有些錯愕。他早就注意到安妮絲狀態不對,但戰事正緊,沒時間去關注。而且,她回來後『性』格似乎開朗很多,應該不會如此。
這『女』人『性』格中有執拗,自閉而敏感。從昨天到現在,雖然有戰事的影響,他的確有些慢待,這可能對她造成不小的影響。他迅速作出判斷。
已經有模糊計劃,心底濃濃的苦澀也讓他潛意識中選擇狀態。但他不能忽視,也無法去傷害這生命中只剩下苦楚的『女』人。
“怎麼會…,我不是在你身邊麼?”劉氓輕輕拍著她的肩背,在她耳邊嘟噥。半天,感覺她不再顫抖,又輕聲說:“是不是累了?要不你先休息一會,我會呆在你身邊。”
安妮絲沒有迴應,但冰涼,卻溢著些許汗水的額角慢慢變暖,呼吸也平穩下來。又過半天,安妮絲像是已經恢復,而且覺得難爲情,死死抱著他的雙臂也鬆弛下來。劉氓心頭有些『蕩』漾,但更多是一種舒緩溫馨的安逸感,渴望,卻更願意迴避的感覺。
真實體味到這男人依舊在身邊,安妮絲也恢復羞澀靦腆狀態,悄悄看他一眼,又看看旁邊嘴角『露』出苦澀喜意的莎瑪,輕輕依偎在他懷裡,不再有熱切或惶急的舉動,讓這溫馨更濃稠。
船隨著海『潮』微微晃動,鹹腥的海風帶進清爽的涼意,劉氓一會清楚懷中是誰,一會又覺得是命運未卜的琳奈,或別的『女』人,心中也慢慢轉回空濛的淡定。
“在這住一晚,明天我會前往匈牙利。嗯,你表哥會主持這裡及摩尼亞戰事,卡特琳娜近期將返回新羅馬,你願意呆在這還是跟卡特琳娜一起?要不然就去那不勒斯,馬蒂爾德他們都在那裡,會熱鬧些。”
他這話沒頭沒腦,安妮絲愣了片刻,下意識問:“不去意大利了麼?”
他點點頭,正想解釋,斯蒂芬走到『門』口。進來直接彙報:“陛下,海上戰鬥已結束,金帳汗國只有一艘戰艦逃離。目前的數字,擊沉對方戰艦四艘,武裝商船十一艘,其他大小船隻十餘艘,對方包括水手在內一萬多士兵戰死,俘虜兩千多人。黑海艦隊三艘戰艦重創,陣亡一百九十名水手,瓦拉幾亞弓騎兵陣亡近千人,近衛步兵後期參加戰鬥,只有不到一百人陣亡。”
突襲,又是擊其半渡,這樣的戰果倒是正常。點點頭,劉氓起身挽著安妮絲向外走,邊說:“近衛步兵登船,立刻趕回別爾哥羅德,讓曼弗雷德啓動計劃。”
“禁衛騎兵和近衛步兵全都趕往科沃夫麼?那別爾哥羅德…”斯蒂芬遲疑著問。
“奈弗拉斯親王足以應對,以『色』列『女』王和瓦拉幾亞公爵也會提供幫助。”扭臉看看安妮絲,劉氓迴應一句,卻沒繼續說,下船,直接走向城區。
半路,一名傳令官趕來,斯蒂芬接過信件看看,又彙報:“瓦拉幾亞公爵趕到瓦爾納以西的代夫尼亞,保加爾國王和奧斯曼使者已經在跟叛『亂』分子接觸。他們總數不超過兩萬,還有大量『婦』孺。”
剛結束戰鬥就狂奔百餘里,盡職是一方面,這德古拉是不是害怕弟弟弗拉再次跑了?時過境遷,劉氓確信德古拉已經走出『陰』霾,可兄弟舊怨既讓人傷感,也難以干預。
看看晨光中略顯煩擾,卻消除緊張氣氛的港口小城,再看看身旁的安妮絲,劉氓沒回應,繼續向前走。安妮絲通過『侍』從斷斷續續的彙報已大致搞清原委,心底的不安依舊,卻難掩對這男人並未消沉的欣喜,但聽到到兩位表哥的事情,又感傷起來。
臨時住處設在市政廳,兩人各懷心事走到『門』前,盧卡斯等人涌出來。需要親閱的事務的確不少,無奈,他只能歉意的看看安妮絲。奇怪的是,安妮絲卻只是溫婉的笑笑,鬆開他,搭著莎瑪肩頭優雅離去,倒『弄』得他有些疑『惑』。
在大廳坐下,他只是平靜處理事務,依舊不解釋。可能是覺得這也算帝王風範,除了一些人借稟報事務之機試探兩句,其他人慢慢恢復往昔的平靜忙碌狀態。這讓他既鬆口氣,又莫名有些失落感,彷彿更加孤獨了。
陣亡士兵撫卹,戰俘和戰利品處理,黑海形勢預判,後續部署,劉氓並不認爲這勝利能改變局面,但在忙碌中,受到臣屬情緒感染在所難免。自頓涅茨克開戰一直壓抑到現在,無望的命運中多少需要希望的熒光。
折騰到入夜,主要事務處理完,他也感到些疲憊,吩咐盧卡斯臨時主持,默默離開。樓上相對安靜,興奮過後,煩擾思緒也更加沉重,他低頭走上樓梯,卻站住。瑪麗亞站在樓梯口附近,眼中閃著亮光,一副急不可耐尋根究底架勢。他這纔想起,自他來到這市政廳瑪麗亞就沒『露』過臉,實在有些奇怪。
還不算完,艾格尼絲在後面不遠房『門』口站著,溫情脈脈;巴拉站在最後面另一個房間『門』口,難得顯出些希冀表情。東羅馬的宮妃,『侍』『女』和情『婦』,『侍』『女』和背後代表的盟友,再加上身邊的安妮絲,關係足夠複雜,選擇去哪也很費琢磨。
心底無奈的搖搖頭,他很有些轉身下樓的衝動,但還是衝瑪麗亞點點頭,再衝艾格尼絲溫馨一笑,假作隨意的走到巴拉站立的房間『門』口。這應該是最大的起居室,已經收拾成符合他口味的風格,賈二孃和瑪麗亞的『侍』『女』正在整理細小物品。他對賈二孃賴在身邊的舉動感到奇怪,卻懶得想,隨意看一眼,徑直走進臥室。
安妮絲果然在這裡,正倚坐在『牀』邊地毯上,莎瑪在一邊低聲朗誦詩歌。這場景讓他心頭一跳,但剛見面時的心酸感已淡化,只是迴應一下安妮絲溫馨的笑容就湊到她身邊坐下,輕輕將她擁在懷裡,靜靜思索繁雜事務。
安靜持續片刻,他剛理清思緒,安妮絲卻輕輕掙出他的懷抱,默默看他一會,平和的問道:“亨利,我不該回來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