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綺聞到香氣時, 還有些迷糊,以爲自己已經回去了。連心裡想的,都是現代在閩南餐館吃的那幾道菜。
她再一睜眼, 便是竹樓那掛著香包的樑柱。香包是青緞繡野菊的, 也能充做錢袋使, 這繡著的瘦高菊花才勉強舒展開了。
竹筒飯裡的稻米帶著竹香, 雲綺與江月影恰好沒胃口, 還真覺得這清淡的朝食剛剛好。黛黛就不一樣了,她還去河中抓了只鰱魚,自己放在火上烤來吃。
鰱魚上只和著油脂抹了層鹽巴, 在火上一烤,魚的鮮香氣就隨著油花炸出來了。換在平時, 雲綺會嘴饞……可現在她實在是不舒服, 只能吃些清淡的食物, 聞著這股魚味甚至還有些想吐。
江月影今日總愛找黛黛說話。雲綺也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只是自己無法爲未知之事做出承諾。她索性打開窗子, 想獨自賞玩窗下那盞葦篾燈籠。
沒想這時有一老丈與陶婆婆同行,竟那麼一瘸一拐地走來了。
陶婆婆將老丈送到林中後,對那人頗有些歉意地道:“對不住了,本該與畫師將事辦完。可我家還有個小丫頭呢,小靈那孩子不知從哪拿的治病錢, 還死活不與我說。老婆子我若不看著, 她給要債的抓了抵債又如何是好。”
老丈先是想問什麼, 但轉而又想明白了。
他面有鬱色地道:“你當年也頗有薄名, 偏生寫的書出了事。只是書鋪悄悄印著賣了不少, 竟沒給夠你銀兩麼?”
陶婆婆嘆道:“打發村口叫花子似的,也就給了我那麼點錢, 再節儉也剩不得半釐銀子到今日。一路上與兩位自梳女作伴,也算有個依靠。只是路上苦,她們兩個還沒我命長哩。身邊就這麼個小丫頭,我不顧著她顧著誰呢?!?
老丈目送她走遠,想上竹樓卻跌了個跟頭,疼得直吸冷氣。
雲綺見他半天都沒能站起來,索性與去採野菊的江月影一道,在下樓梯時將這事對她說了。沒想到了竹樓腳下,老丈早已站起來了。
老丈撐著柺杖,就那麼顫巍巍地道:“兩位姑娘住在深山啊,可是山上獵戶的家眷。”
等她們走近,老丈纔看出她們衣料不差,有些臊得慌地道:“瞧瞧我這眼睛,得虧當年還是畫畫的沒少護著,不然怕是已成了睜眼瞎。”
雲綺與江月影走近後,老丈看著後者愣了一下,又狀若無事地道:“早在多年前,秦夫人便託我給有緣人帶句話。月暈之門對面的人,帶舊物便可回去??扇羰桥f物已毀,僞造一份類似的,便是身上帶著旁的物件也決不可能過去?!?
她們不知來者身份,也不敢隨意回答。
雲綺想了想,只是問他:“聽著像志怪故事似的。若那人無意帶了仿造的舊物,可還能再回去?”
老丈笑道:“老丈我哪知那麼些事。除了替秦夫人傳話,我還約了長公主手下的茶樓管事,也不知她在不在?!?
黛黛在竹樓上喊道:“畫師上來就是了!那兩位姑娘都是自己人,沒什麼可避諱的?!?
老人家腿腳不便,雲綺與江月影請他先上樓,也省得再跌倒後無人相扶。
黛黛頗有興致地道:“之前畫師說要引薦一位,原來說的是陶婆婆。她連字都不認得,怎麼能會寫話本呢?!?
老丈,許是秦雨柔的舊識,還是位畫師。至於另一個,雲綺一時以爲自己聽錯了。陶婆婆寫話本……?
陶婆婆對她說過不知多少話,恨不得把“老身不識字”拿墨汁給寫到臉上。
畫師聽這話許多次,可卻是頭一回將那來龍去脈將與他人聽。原來陶婆婆未出閨時家境好,雖不是文人家的閨秀,卻也識得不少字。她寫的東西鮮有華麗辭藻,卻也引人入勝。
當年天下不太平,陶婆婆的才名也就沒攢住。等到她摽梅之年,才據其多年見聞,寫出本口碑極佳的書來。她連自己識字都瞞得滴水不漏,卻另有一段舊事。
畫師嘆道:“許是沒享福的命,陶氏這潤筆費還沒拿著,書便出了事。她早年的手帕交所託非人,夫君將她拉去賣錢,反倒被一刀砍了沒救回來。陶氏的手帕交也是可憐,落得個千刀萬剮的下場。她幫不上手帕交,便只得在多年後書寫了這麼件事,暗指舊識逃出生天入了桃花源——這本沒什麼,可那戶還有不少人知道這莊舊事?!?
“那戶人家也知道自家兒子辦的下作事,”畫師悶悶地喝了口水潤喉,“他們不敢明說,暗裡卻因這處不悅,另扯個話頭造出毛病來。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坊間都傳陶氏包庇過人犯,助她逃跑。陶氏無法,索性搭上兩位小娘子遠走高飛了??此缃襁@光景,怕是銀錢也沒拿到。爲了逝去之人臨終前的一句話,竟就這麼搭上了大半輩子。哪個人不想活呢?!?
有一句話,雲綺覺得自己還是問出口爲好。
“陶婆婆,她後悔麼?”她輕聲問道。
雲綺問這話的時候,早已下定決心請陶婆婆寫風物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