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咱們村窮,沒什麼好物件答謝恩人的,老頭子就帶了家家戶戶的老少來給恩人磕個頭。”里正高聲哽咽道,“謝謝你們讓那些能回家的孩子有個全屍......也救回了那些還活著的後生......”
說完,就見何老漢等人也擁擠著靠近了馬車,手上挎著莊稼戶自己用荊條編制的籃子。
“恩人,這是家裡自個曬的地瓜,路上當個零嘴兒......”
“這是我大早燉的雞湯,給公子跟姑娘暖暖身子。”
一張張淳樸的面龐閃過,竟然讓許楚不知該如何作答,最後只能紅著眼眶連連應聲。
許多時候,人們求得並不多。就像現在,明明許楚沒有能將所有人救回來,可只一具屍體,就讓他們感恩戴德。
太陽漸升,融了地上殘雪。這是第一次,在仵作爲賤的年代,她感受到發自內心的暖意。
馬車離開村子走到小路盡頭時候,許楚撩開馬車帷裳往後望了一眼,隱約之間還能看到未散的人羣。
此時,她心頭的那點陰鬱跟愧疚竟然慢慢被撫平了。有些罪惡她無法掌控,唯一的辦法就是儘早將那些不法之徒繩之以法,讓他們再難作惡。
此時蕭清朗見許楚面色好了許多,才挑眉笑問道:“你怎麼知道何鐵栓的老母親在縣城城西落腳?”
許楚放鬆了一些,靠在車窗之上說道:“大周縣城多有規制,城東多是富裕人家,而城中部分大多爲商戶小販所居,只有城西人龍混雜。所以唯有哪裡,既能藏身便於他進出,又是他能負擔的起置辦房產的選擇。”
其實要猜出他在何方位安置老母親並不難,難的是在不給他反應的機會打亂他的陣腳。從殺人手段來看,他膽大心細,並不是全無心機的人,否則也不會能避開衙役等人的視線第二次拋屍。
這般說起話來,許楚的面色才徹底緩和下來,情緒也打前兩日的低沉迷茫中略微解脫。
雖然奔波多日,可許楚到底昏睡休息了兩天,這會兒倒是沒有犯困。倒是在案子塵埃落定之後,有一種莫名的唏噓,唏噓那些兇徒膽大妄爲,也感慨村中老少的質樸。
褪去了人潮跟市井繁華,馬車穩穩的行在靜謐的鄉村小路之上。車內溫暖氤氳茶香瀰漫,而外面微醺的陽光也透過鏤刻雕花的車窗絲絲打下,無端讓人有股子昏昏欲睡的安逸感。
蕭清朗慢慢斟了一杯茶推到許楚跟前,而後略微品了一口才道:“世間萬物皆有法度,有些事發生了,就算沉溺其中也無用處,倒不如打起精神抽絲撥繭將事情弄個清楚明白......”
風雪已過,天明氣朗。此時的蕭清朗在許楚眼中,就如隔著雲霧,目光流轉之間,那雙帶著淡淡笑意的眸子像是突然燙了她一下似的,讓她有些心慌意亂又有些酸澀歡喜。
她微微抿脣,心裡明白他的一番話是爲著開解自己。
兩個人對坐,任由外面冷風瀟瀟,只馬車中茶香縈繞,暖意幽浮。她微微恍神,心中百般感慨,思慮萬千,最後都漸漸沉寂在那雙關切寬慰的眸子裡。
“茶水要冷了。”許是看出了許楚的不自在,蕭清朗淡淡笑道,“還要趕幾日路,雖然不是風餐露宿,但也不似在雲州城時候舒坦。”
許楚低眉順目看著手上茶盞蕩起的水波,從善如流的嚐了一口,果然口齒留香。
接下來的路程趕的極快,不過兩個時辰一衆人就趕到了縣衙。此時,待六子的屍檢單子入冊,蕭清朗才揮手讓人將他的屍體帶走,就在附近置地安葬。
而在馬車一側等著的許楚,看著那明鏡高懸的衙門,忽然感慨不已。世間罪惡,有多少是如何鐵栓那般因爲不通律法所導致的?一個兇殺案,牽連出謀反的銅礦案,誰都不知道接下來他們遇到的將會是什麼。
朝堂也好,鄉野也罷,卻不知會有怎般震動。
蕭清朗再出衙門時候,雖然面色如常,可許楚還是看出了他眉宇間的慎重。似乎,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發生。
果然,沒等許楚詢問,就見蕭清朗已經徑直而來,吩咐魏廣讓人將馬車駕入後衙。
“衙門有一宗案子極爲棘手,黃縣令拿不定主意,求你我贊留兩日幫忙查探。”蕭清朗思慮片刻,斟酌一番最後纔開口道,“我看驗屍單時候,發現許仵作曾是最後一個驗看屍體的人。按著日子推測,他就是在查驗完這具屍體後徹底失去蹤跡音信的......”
突如其來的消息突然讓許楚的心口一沉,別看蕭清朗語氣平平,可她卻明顯感覺的此事絕非只是棘手那麼簡單。她壓下心頭倏然猛跳跟不知名的驚懼,謹慎問道:“可還有旁的異樣?”
蕭清朗頷首看了一眼許楚,不知是該感慨她的敏銳,還是疼惜她將要面臨的極有可能的噩耗。
“衙門所留存的證物之中,有許仵作從死者口中取出的一枚銅錢......”
“而那枚銅錢雖然看似像真的,但鑄造工藝上卻並不如官府作用的技藝。”
也就是此案涉及到了錢幣鑄假,若是沒猜錯,那銅礦該是之前何家村冶煉所得的材質。
所有的案子,但凡涉及到那羣窮兇極惡罪惡滔天之人,大多都是死案。若許仵作真發現了什麼證據,或是追查到了讓那些人自覺危險的線索,那後果......
就好似在一瞬之間,許楚那雙本事清澈烏黑的眸子就失了精神,而剛剛沾染上太陽暖意而生出的紅潤面色,也倏然蒼白憔悴起來。她緊緊盯著蕭清朗,嘶啞著嗓音掙扎著問道:“多久之前的事?”
“驗屍單上所記是十日之前的事情。”
所以,當時暗衛查到的許仵作在錦州城的蹤跡,應該是往此處縣衙而來的。
也就是,他當時的確是被人尋到了錦州城,可不知爲何並沒有入錦州府衙門驗屍。而是離開了私下暗中離開了錦州城,待路過本縣時候,因著命案而耽擱了路程,再然後徹底失去蹤跡。
現在對於許楚來說,她根本不關心這數月工夫,被錦州衙門的假官員借調走後,爹爹去往何處,又做了什麼。爲何一直沒有回家,也不曾給她捎個一言半語的口信。
她想知道的,只有爹爹眼下在何地,是活著......還是......
眼淚珠兒吧嗒一聲落下,直接砸在蕭清朗手背上,讓他的心也跟著緊起來。
自從與許楚同行探案以來,他從未見過如此她如此脆弱模樣,哪怕之前她中了祝由術陷入可怕的夢境之中,所表現出的也是堅毅跟不屈服。而之前何家村案子裡,見到孩童屍體時候的愧疚跟昏厥,更是讓他感慨許楚太過剛直。
可現在,第一次看到她柔軟脆弱的情緒,倒是讓他壓抑著沉寂的心境格外苦澀酸楚。
他半扶著她,只見那紅潤如殷的雙脣褪去血色,淚痕葳蕤蜿蜒落下,讓慘白的面孔越發頹唐。
“也許事情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般糟糕,黃大山曾說他拜託許仵作去查案,而後一直未歸。若是我們能儘早找到許仵作所發現的線索,或是可以趕在那些人得手之前找到他。”蕭清朗輕輕拍了拍許楚的胳膊,安撫道,“許仵作既然能逃過錦州城官衙的暗潮,必然是心生警惕的......”
許楚聞言閉上眼緩了緩情緒,良久才咬著脣開口道:“對,爹爹不是莽撞的人,他驗屍查案極將規矩,但凡有涉及權貴富家後宅辛密之事,就算給銀子也甚少插手,爲的就是不招惹麻煩。所以,他若是察覺到危險,在查案跟自身之間必然會選擇自我保護爲先。”
這不僅是爹爹常說的話,更是他們父女倆相依爲命時候彼此立下的規矩。
案情縱然有冤屈,都要先保證自己不被牽連。一是他們身爲賤籍,多少人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們,且他們還無處伸冤。二則是倆人一人出事,餘下一個必將傷心欲絕,對於家人來說,活著纔是重中之重。
既然想到這裡,許楚就壓下心中的惶恐跟悲痛,咬牙道:“王爺,我要先看過卷宗,而後重新驗屍......”
卷宗黃縣令早已備好,甚至連後堂都打理乾淨,就等蕭清朗跟許楚前來查案。
因著涉及爹爹,許楚不敢大意,略作應付幾句,就直接做到一側翻閱起卷宗來。
這起案子起因其實是一宗常見的夫妻矛盾,本縣縣城有一戶暴發戶於富貴於老爺。他原本是一家老鋪子的銀匠師傅,平日裡除了吃酒也沒什麼旁的喜好,日子過得倒是滋潤。
後來因爲幾件銀飾被錦州城一位大老爺看中了,不僅得了賞,還直接尋了新東家。那新東家倒是大方,出手就在縣城開了一家銀器鋪子,還讓他當了掌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