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天矇矇亮時,果然, 村前一陣狗咬聲,小閻王吊著一隻胳膊帶著一夥人又來了。他這會帶的不是土裡土氣賊著狗腦的特務班,而是四五個穿黑制服戴大蓋帽全副武裝的警察,還有一名警長帶頭,這是從何家派出所請來的。他們一來立刻就把老成章和老阿木住著的三間小屋團團保圍了,然後小閻王與那個警長帶著四個警察個個槍出殼彈上膛如臨大敵似地逼到門口,小閻王吊著右手用左手提槍躲在門外的門角落裡大聲地吆喝:
“張祥甫!快點出來!媽的!今天再和你較量較量!看到底是你厲害還是我們厲害!”
那個矮胖的警長和警察們,也向門裡伸著槍大聲吆喝:“快出來!快出來!媽的小土匪!你不出來就開槍啦!”
老成章早有思想準備,從容不迫地走出來,他前後左右看了一眼窮兇極惡的警察,和小閻王說:“你們大清早又來做什麼?”
“媽的,你這個老傢伙還裝糊塗!”小閻王一見老成章這麼沉著冷靜更氣得火冒三丈?!澳銒尩?!老子昨天晚上沒防備你吃了你的虧!叫你當土地匪的小兒子打成這樣,這會還說大清早來作啥,快把你那個土匪小兒子和大兒子都交出來!這會我不相信我們這麼多人再對付不了你這個小土匪-聽見沒有!快把他們交出來!省得老子動手!”他一邊罵著一邊害怕地往裡張望,四五個警察也跟著他往裡驚恐地張望。
“都叫你們嚇走了?!崩铣烧伦屵^一邊對他們說:“不信你們進去看好了。”
“什-麼--”小閻王左手一揮,和那個警察頭子帶著警察橫著上剌刀的槍,風風火火地衝了進去,一陣砰哩啪啦,把綵鳳新嫁過來的幾隻箱子都撬開看過,把裡裡外外角角落落都搜了一遍,連隔壁老阿木家都去看過,自然一點影子也沒搜著。小閻王和警察頭子氣得哇哇大罵:“好啊!你個老混蛋!老畜生!你把兩個狗崽子都藏起來啦!你老老實實的告訴我們:都把他們藏到那裡去了?-”那幾個警察這時乘機在屋裡把嫁妝箱裡綵鳳帶來的一些新衣裳新布料和值錢的東西拼命往衣袋裡塞。
老成章氣得怒悻悻地瞪著他們說:“看你們,看你們,都是些啥東西!你們才真真是土匪強盜!”這時老阿木和阿木嬸看見也忙過來阻攔:“啊呀!啊呀!你們也積點德吧!——生點省好心吧!這是新娘子剛帶過來的嫁妝!你們多少也給留點,不能統統都擄了去呀!傷陰德的!”但是警察們用槍桿打著推著把他倆趕出來:“媽的!老傢伙!你少管閒事!”
“呵,這下子你也肉痛啦?那是一點小意思-快把人交出來!都藏到那裡去了?!”
小閻王幸災樂禍地說:“你不把你兩個兒子交出來,我要把你屋爿都拖倒了!”
“你有種拖嘛!”老成章說:“我橫豎給你們弄得這樣子啦!”
“你他媽的老東西!等下再給你算賬!——走——跟我進去搜!”小閻王氣得暴跳如雷把他踢了一腳,和警察頭子帶著四個警察,到屋前屋後村莊四周,直到祠堂裡廂和祠堂後面的大墳灘,角角落落都搜了個遍,還是無影無蹤,氣得小閻王呼呼地喘著粗氣又奔到中央間老成章屋門口來,用他那隻未被打傷的左手兇狠地抓著老成章的胸襟說:
“好——老傢伙!那只有你跟我們去一趟了!這會你不把你那做土匪的兒子交出來你甭想做人!”
老成章一把打掉小閻王抓胸襟的手憤怒地說:“不用你抓!去就去!我還怕你們不成!”他拉了拉衣襟和袖子自己從容地走上去。這時老阿木和阿木嬸等都趕過來勸拉:
“啊喲!啊喲!他這麼大年紀了你們就生點好心饒饒他吧-你們可別把他抓走呀!”
這時躲在隔壁阿木嬸地方的新媳婦聞聲也哭著:“爹爹!爹爹!”趕出來拉:“我爹這麼大年紀了受不了的,你們生生好心,別抓他去呀!”
那個警察頭子淫邪地看她一眼說:
“嚯!你這個小娘們倒挺有孝心的啊!那你自己去吧!你肯去我們立即放了你阿公!”
“對!對!你去好啦!你長得挺漂亮的嘛!”另一個警察也調侃地說:“你去給我們警長當小老婆,不但可以把你公公放掉,也可以不來追究你丈夫和你小叔子的事體了?!?
老成章氣得七竅冒煙瞪著他們:“**養的東西!你們莫侮辱我新媳婦!”他側著臉愛憐地對綵鳳說:“小娘,你莫哭!爹沒犯啥罪!爹不怕他們!爹會回來的!你快進去——阿木嫂,你快把我家新媳婦扶進去!麻煩你們了!這幾天請你們好好照顧她了!”一面頭一別對小閻王們說:“走吧!老子跟你們去!”
“好!有種!”小閻王立即從腰裡解下麻繩把老成章拉過來要綁,老成章氣憤地說:
“不用綁!老子不會逃的!”小閻王說:“不行,我信不過你,還是綁一下保險。”老成章說隨你!小閻拿起麻繩立時把老成章反剪雙手紮了個五花大綁。推出門去。
“老成章-----”
“阿爹-”老成章聽著衆鄰舍的叫聲和新媳婦的哭聲,回過著來對兒媳婦說:
“進去!進去!快進去吧!你自己保重-我會回來的--”
那個警察頭子奸笑著說:“嘿!你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啦,還顧兒媳婦!快走吧,媽的!她遲早得做小寡婦!”老成章又踢著撞著把他們罵了一頓:
“流氓!賊種!你們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眼看自己自身難包,你還這麼犟硬!快滾!”小閻王們罵著把他狠狠地一推終於把老成章筋斗骨碌的抓走了。
五
老成章被推推搡搡押解到鄉公所那個叫“慈善局”大房子的大廳裡,見黑無常穿著黑羔子皮袍,頭戴船形狐皮帽坐在一張寫字檯面前的太師椅上,悠閒地吸著煙。旁邊坐著一個事務員,似乎是當記錄的。黑無常一見警長和小閻王窮兇極惡地推著老成章進來,忙敫勤地立起身來,堆下笑臉說:
“哦!是老成章嗎?快請坐!快請坐-”一見他被反剪著雙手用麻繩綁著,厲聲喝問小閻王和警長:“我對你們說,如果張祥甫找不到,才請他父親來一下,誰叫你們把他這樣綁來的呀?還不快點把他解掉!”
小閻王不解地委屈地盯他一眼,趕快去解了老成章身上的麻繩。老成章被解了繩子摸摸手臂上被扎痛的繩痕,用背脊對著黑無常不理不採地立在那裡。
“沒有你們的事啦。你們走吧!”黑無常把手一揮說。小閻王和警察們都退了下去。黑無常向胖胖的馮事務員點了一下頭,那馮事務員會意地搬了一把單背椅來放在老成章身後。
“老成章,莫生氣,你坐吧!”黑無??蜌獾卣f。
老成章在路上被小閻王和警察們推搡著,確實累得頭昏腦賬的,一屁股坐了下來。依舊用背脊對著黑無常說:
“你們不是想抓我兒子嗎?他們都逃走啦!你現在想對我怎麼樣從直說吧!莫裝模作樣的!”
“嘿嘿!嘿嘿!”黑無常像公鴨子叫地陰笑著:“這是誤會!老成章,昨天我是叫閻金堂他們去你們第三保收壯丁費過,你知道要過年了嘛,上峰催得緊,所以我只得也叫他們下來催一催??蓻]叫他們抓人。更不知道昨天是你兒子結婚的日子,如果我曉得昨天是你兒子好日子,我也不會叫他們來的。更不會叫他們來抓人了。抓人嘛,對有些故意賴壯丁費的人或壯丁費不肯解,與上峰對抗,我們迫不得已才抓個把的。你老成章嘛,畢竟是村前屋後的老鄉親了,我怎麼樣會來隨便抓你的兒子呢?”
“哼!那你今天早上天沒亮就派特務班和警察躍武揚威的來蘆葦漕幹什麼?”
“哦--這-昨天晚上,閻金堂回來吊著一隻流血的胳膊哭作胡賴的來向我哭訴:說是他到你家碰到了你家的小兒子,被你的小兒子打傷了。我聽他前後一講著實把他訓了一頓,我說你活該!誰叫你這麼去抓人?誰叫你去抓結婚人家的新郎的!難怪人家生氣。這叫強中還有強中手!你碰到了人家手段比你高明的,沒把你打死算是好的啦!我一聽對你這個小兒子就很欽佩。你這個小兒子了得!本想今天早上叫閻金堂請他來見見的。你小兒子叫什麼來著?好像叫張祥甫是嗎?我是想找他談談,想請他來鄉里當個隊長的,我們鄉公所正缺一個這樣大膽潑辣有本事的人哪!”
老成章聽了鼻子裡冷笑一聲說:“嘿!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恨死他了,想盡快抓住他。上次你棧房著火就來抓他沒抓著,這會他又打傷了你的鄉隊附,你恨不得抓住他馬上就殺了他呢!甭說這種三歲小孩聽了都不會相信的鬼話啦!”
“嗨!上次我棧房著火,人家盡是猜測猜測,如果是這樣,我想他也是爲祥青的事體想來出口氣的,這我可以理解的。我不過當時聽了陳二妹片面的話,一時想找他問問清楚而已。我並沒有斷定是他呀!這都是過去的事啦,我也沒有多大損失,算了!算了!就別提他啦!”
“我可不能和你算完!”老成章猛地轉過身來怒瞪著黑無常說:“你哪花言巧語已經沒有用啦!鬼才會相信你這些話——他已經遠走高飛啦!你甭想再抓到他!你仗勢欺人,橫行鄉里,那個不恨你!你爲大樟樹的事體,一而再,再而三的尋釁報復我。三月高橋會,活活打死我一個兒子。這會聽說我大兒子要結婚,又故意叫張芝青來收壯丁費。我爲兒子婚事錢轉不過來,一時沒給你,昨天等到我兒子結婚的好日子,你特意又來抓什麼壯丁。你想把我一家人家弄得斷子絕孫!天底下還有你這樣強橫霸道的人嘛?”
“住口!老成章——”黑無常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了,剛剛僞裝的溫文而雅和顏悅色的樣子一掃而光,猛站起身來,拍一下桌子睜大狼似的小黃眼睛大聲喝呼著:“誰報復你!誰橫行霸道啦?你莫在這裡含血噴人!大樟樹事體到底是你錯還是我錯?我要弄點木頭派點用場,通過當地保長還有什麼!你叫一夥人故意阻攔我,還打了我的作頭陳二妹。還揚言要敲破我的船,這到底是你對我過不去?還是我對你過不去?
“再說行高橋會,明明是大家爲搶前後,兩村人混打把你兒子打傷的嘛,你又咬死是我唆使的,我當時在場嘛?這壯丁費,誰有成年的兒子誰要都解!阿爹當鄉長縣長的也免不了!你這麼大的倆個兒子能不解?但你不但不解,還說我們落了腰包-昨天鄉隊附到你家來你既不肯出錢又不肯交人,還叫你小兒子開槍打了我鄉隊附,差點沒把他打死,你們父子已經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我現在老實告訴你:我把你小兒子張祥甫情況已經打電話告訴了縣警察局??h警察局長說,根據他作案情況看來你兒子張祥甫是個手持武器到處流竄殺人放火的土匪頭子!你得趕快把他交出來!他逃出去了,逃到啥地方去了,你也得告訴我們!不然,你進來了就甭想出去!”
“哼!你早該從直講啦!”老老成章冷笑一聲說,何必閻王裝善人——騙人呢?好!那我如今也清楚的告訴你:我的小兒子去那裡了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你想我會這麼傻告訴你嘛?”
黑無常氣得狼似的小黃眼睛噴出火來,向外間大叫一聲:“閻金堂!來!給他一點味道嚐嚐!”早等在外面待命的小閻王和兩個鄉丁,應了一聲,立即奔進來,如狼似虎地嚎叫著把老成章拖到後面一間行刑的小間裡去。這小間裡陰暗潮溼,牆上吊著浸過桐油的皮鞭、麻繩,一張靠牆的桌子上放著烙鐵碳盆和一把銅茶壺、與尖刀一類行刑工具。這時小閻王大聲地叫罵著七手八腳地把老成章立刻按倒在一條又闊又長的特製的長凳上。小閻王兇狠地用左手按著老成章的胸部,兩個鄉丁就用麻繩把老成章手腳連同身子腿都反綁在那條長橙上。這是一種特殊的刑具,名叫“老虎凳”。把人像殺豬似的面向天綁到那條與人差不多長短的木橙上,兩手兩腿被綁住以後,再用磚頭一塊一塊的往腳後跟下塞,使兩隻小腿生生的往上擡,兩腳痛的叫你熬不住。當年國民黨鄉公所,把解不出捐稅和賦糧的老百姓就常用這種酷烈的刑罰來逼迫他們。當下小閻王和一個助手按住老成章反抗著亂轉的腦殼,然後叫一個鄉丁把一塊磚頭塞到老成章的腳下去,老成章立即感到兩條腿骨像被生拗上來一般奇痛,他咬著牙齒堅忍著,痛得呼呼喘粗氣,小閻王掀著大鼻孔逼問他:
“不好受吧!說吧!你兩個兒子都到那裡去了?!”
老成章咬著牙齒只顧喘粗氣,理也不理他。小閻王氣得大罵:“媽的再給我加!”那個鄉丁又把一塊厚厚的大磚頭板著老成章那已經被塞得緊緊的腳跟困難地再塞進去,只聽老成章“喔喲!喔喲!”**著,痛得全身痙孿著,腦袋拼命轉動,豆大的汗珠從他的腦殼上滋滋地流下來。小閻王瞪著牛蛋眼冷酷地說:
“這味道不好受吧!我說你還是趁早講出來的好:你兩個兒子到底在啥地方?免得多吃苦頭?!?
老成章憤怒地瞪他一眼說:“你們想用這種刑罰逼我交出我的兒子?你們枉費心計!就是把我腳骨折斷我也不會告訴你們的!”小閻王氣得大叫:
“啊!你這個老東西!骨頭這麼硬!還沒受夠?好,來!再給他添一塊!”
老成章咬著牙說:“來吧!再來吧!你把我腳骨折斷也沒有用的!你甭作夢啦!想用這老虎凳來撬開我的嘴,我會把兒子交給你們?我無非一條命交給你們,你們甭想從我嘴裡打聽到我兒子一點消息!”
“媽的!老雜種你別口硬,給我再加——”小閻王氣得發瘋似的大叫著,鄉丁正要行動,黑無常從前面走了進來,望一望咬著牙呼呼地在老虎凳上喘粗氣的老成章說:
“他不肯講?還嘴硬?換個花樣,——請他喝點老酒——看他還硬不硬!”
小閻王把手一指,那個鄉丁從靠牆的桌上提過那把事先準備好的大茶壺,交給閻金堂,閻金堂那隻沒受傷的左手接過那把燒得黑乎乎的銅茶壺,那銅茶壺裡盛滿了紅黃色的辣椒水。他叫那個鄉丁把老成章的頭按住,小閻王就提起茶壺把壺嘴對準了老成章此刻向著天空的鼻孔,把紅黃色的辣椒水滋滋地衝進老成章的鼻子裡去,還殘酷地問:
“嗯!味道好不好?”
老成章拼命地擺著頭大聲地罵著,掙扎著,咳嗆著,頓時覺得鼻子裡,氣管裡,胸脯裡火燒火燎的,感到五臟具焚,一下子昏了過去。那水淋淋的花白的腦袋耷拉到老虎凳下。立在一邊的黑無常冷笑一聲說:
“裝——死——噴冷水!把他弄醒!問問他好受不好受,不講,再灌,他不肯把兒子交出來,甭想叫他走出鄉公所去!”
小閻王答應一聲,叫鄉丁打盆冷水來,潑到老成章臉上和頭上, 老成章身子痙孿了一下,耷拉在凳子下的腦袋又痛苦地轉動起來。黑無常俯下身去張弄老成章的耳朵說:
“老成章,你何必吃這麼大的苦頭呢!你告訴我們你兒子的行徵,我們找著他,不過把他教訓一頓吧了,也不會對他怎麼樣的-你還是告訴我們一聲吧,免得再吃苦頭,我看你已經受不住啦-----”
老成章被緊緊地勒在老虎凳上的胸脯一起一伏艱難地呼吸著,鼻翼一掀一掀的低沉地說:
“你們-----就是-把我折磨死,我-也不會告訴你們的,你們太不知道做父母的心了,-黑無常,----小閻王-你們這樣弄殺老百姓-決不會有好下場--”
“好!那你再喝一點老酒吧!看你熬得住熬不住!”黑無常毫無人性地頭一點叫小閻王再灌。
小閻王又叫那個鄉丁把住老成章的頭,他提起茶壺又把辣椒水向老成章的鼻孔衝去,老成章大聲咳嗆一聲,立時從嘴裡,鼻子裡溢出帶泡沫的血水來,他又昏過去了。小閻王再用水把他潑醒,老成章面色慘白,呼吸急促,鼻翼一掀一掀感到痛苦萬狀,但卻緊咬牙關,乾脆一聲也不響了。黑無常氣得沒有辦法,感到再灌他也不會說,真的一下子把他弄死反而斷了線索,於是把頭一搖:說:“等會再收拾他!”小閻王就叫兩個鄉丁把老成章從老虎橙上解下來拖到牆角里去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