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黑暗的夜里,如豆的燈光照得小屋里忽明忽暗的,彩鳳哭昏過去,好不容易被阿木嬸母女救醒過來后仍是嗚嗚地哭。
“叔婆,都是我害他的!我害他的呀!”彩鳳邊哭邊痛苦地自責:“我要知道他會沖到羅家橋去闖禍,我是死也不會告訴他的--”她哭得淚如泉涌,咽氣不轉。
老阿木夫婦和阿二夫妻等都勸慰她:“彩鳳莫這么說,這都怪黑無常太壞!這種事體是氣人的,你告訴他也是應該的,只怪祥榮這后生也太莽撞,怎么動不動就學祥甫一樣拿著斧頭去拼命呢--哎,老實人發了怒性。他沒有仔細想一想,黑無常是手一揮人一群,咱窮人硬拼怎拼得過他們?”
“上回去沒犯界他一點,抓進去關了一天一夜還叫拿田去取保,這回這樣拿著斧頭上門去和他拼命,那還不叫他弄死呀-”彩鳳聽得眾人講,更加擔心起丈夫的命運來。
“那也不至于-----”大家安慰她說:“畢竟沒有殺他,連根毫毛也沒動著他,抵命是不可能的,殺了誰,傷了誰?叫他講!再說上頭也不能單獨聽他的。”
阿二說:“他真的要把祥榮送到警察局去到法院去打官司,我們不好告他:祥榮為啥想去殺他?他清天白日調戲良家婦女難道不犯法?”
“要打官司這又要化多少洋錢呢?”彩鳳用手帕揩著眼淚鼻涕說:“上次為了保他出來,屋里已經弄得傾家蕩產了,剩下的三畝兩分田都押掉了,如今還有啥東西可拼呢?”
大家聽了一陣嘆息,覺得那確是個實際問題,上一番以抓壯丁為名,把祥榮抓進去,結果化進去一檔田,還搭湊給他白做一年長年。這一回是黑無常把他當作土匪強盜、殺人犯捉進去的,那更不得了啦!就是再有兩擋地,恐怕也難把他保出來了。而何況如今連一分田也沒有了。眾人至此只能罵罵咧咧咳聲嘆氣的空安慰她一番:說是天無絕人之路,也不要想得那么絕,說不是碰便是別,船到橋門自會直,明天還是再請阿木叔去羅家橋再求告求告黑無常看,向黑無常講講好話,叫祥榮向他賠個禮道個歉,點個蠟燭,也許黑無常看在眾人面上,會把祥榮放出來也說不定。如此等等,講的人自已后腦殼也不大相信,老阿木更只是噯噯地應應,不過安慰安慰彩鳳而已。
因為時間不早了,當下大家勸慰彩鳳還是先睡下,等到明天一早再設法。阿木嬸還叫阿秀睡在彩鳳屋里做伴。一方面勸勸彩鳳,一方面防備萬一黑無常夜里又來搗門。
阿秀待眾人走了之后,又勸慰了彩鳳一番因為草帽編得晚很勞累便睡著了,可是彩鳳卻怎么也合不弄眼了,她思緒萬千,唉聲嘆氣,覺得這一回她的丈夫是真的完了,她躺在床上只是默默地哭泣。
人世間的事情真是難說,最愛他的人最珍重他的人,有時卻又會變成最禍害他最使他吃苦頭的人。她感到她對祥榮正是這樣。是她來到張家后使張家傾家蕩產。這回又為了自己想堅貞地忠心于他,把黑無常幾次調戲她的事情告訴了他,結果卻又害了他。明天特務班們把他解到警察局去,那他恐怕再也出不來了。還是按阿木叔婆說的,再向黑無常去求求情,會不會把祥榮放出來?憑女性的敏感,這是不大可能的了。黑無常這一次來調戲她時已經蔑視她丈夫了。現在有了這樣丈夫上門持斧威脅的因頭更好說話了,他是把不得把她的丈夫置于死地而后快呢。把祥榮抓進去后,只要他再向上頭說一聲,說是他深夜提斧搗門企圖越室殺人,那還不要了他的命!就是一時害不死他,叫他再去當兵充壯丁,那更是順理成章的事,這一回她可是真的要失去他了!不會再像上次那樣,第二天又回來。想到這里她是又懊悔又痛心,心里難過極了!不由悶著被子暗暗地哭泣,覺得自己對他是有罪的。
她又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本來這是他們兩人大喜事,她想起她那晚告訴他時,他是何等的高興呀,可是如今這孩子出世就要變成孤兒了。且一個人生孩子時叫爹不應叫娘不應那是很困難的。生下來要撫養他就更困難了。靠她做做涼帽,維持一個人生活也勉勉強強,要長久養活兩個人那怎么過呢?而且有了孩子后盡天價喂奶換尿布洗尿布,一天還能有多少涼帽可做?
就連這樣艱難的日子,黑無常可能也不叫自己過了呢。他弄走了祥榮之后,一定會再來她調戲她,甚至把她弄得去的。那樣她的日子就更加過不下去了-----她想到這里又悶著被子心碎地痛哭起來。她覺得她眼前又要大難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