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和世上許多動物的脾氣一樣,越是容易到手的東西,越不當它一回事,越是不容易到手的東西,越想得到它。玫瑰花雖帶剌扎手,卻寧可被它扎出血來也要去攀摘它。黑無常被彩鳳剛才一句反擊的話更引得他心里癢癢的,更燎起要親近她弄到她的邪念。
他呼呼地接連抽了幾口煙,然后把煙蒂扔掉伸腳踏滅,吐了一口痰,用手帕揩了揩嘴巴,然后一面往長袍袋里塞著手帕一面又搭訕上另一個題目,說:
“祥榮嫂,聽說你娘家是在清河鄉鮑家灣?”
“嗯。”彩鳳隨口應了一聲,只顧低頭打她的草帽,
“聽說你阿爹就是鮑家灣赫赫有名的阿槐老板?”
彩鳳略微抬了一下頭又斜了他一眼,仿佛說:上次到你家打花字時不是已經問過了嗎,這會又問,你又想講啥鬼話?同時一提起她的父親她的娘家,她總會聯想到她第一次婚姻,她想他也許曉得了我過去的事情,不覺一陣臉紅。黑無常聽了她回答和見了她此刻的神情,錯認為講她父親有錢而高興呢,他于是興致勃勃的興口開河起來。
“喔!說不定可能我們還是親戚哪!我家舅舅也在鮑家灣,啊哈哈!祥榮嫂你爹是啥字輩的?是槐字輩吧?恐怕我舅舅和你爹爹還是堂房兄弟咧,只是我舅舅沒了多年了,我也多年沒去了-祥榮嫂,真的,說不定我和你還是姑表兄妹哪,啊?哈哈哈!不過就是說不上親戚關系,對于你父親阿槐老板我也是熟悉的。你阿爸家檔不少啊!內底子恐怕我也抵不上他的-哈哈哈!只隔一條九龍河嘛,都曉得的!都曉得的!”
彩鳳不去理他,她心里說:“啥個親戚!真是厚顏無恥!你這么大年紀,我和你會是啥表姐妹?我從沒聽我媽說起過,這種七扯八拉的話誰會相信你!就是當真有點親戚關系,我也不會認你,你這么個壞東西!”
可是黑無常見她不響,又以為她是默認了呢,于是他更加大膽地撩潑起來:
“祥榮嫂,你爹這么有錢,倒怎么肯把你嫁到祥榮家來的呀?你爹娘還真開通呢!啊哈哈--”
這次彩鳳再也忍不下去了,她未等到黑無常公鴨子般笑完,氣得臉孔腓紅地一甩辮子,抬起頭來,細長的眉毛挑了一下,火辣辣地瞪了他一眼說:
“羅老板,請你不要提我父親 !”
“啊?啊-哦,哦。你和你父親--有點講不來是吧?-是這樣--這沒有什么,不顧怎么說,自己阿爹總歸是自己阿爹嘛!啊,哈,哈,哈,哈--”
彩鳳覺得他那公鴨子叫似的說話聲和笑聲,實在叫人討厭,從他那發黑的牙縫里噴吐出來的煙臭味實在難聞,他那貓頭鷹似的眼睛老盯著自己感到真不自在。此刻他又沒話找話地提起她父親什么的更叫她受不了,她胸部一起一伏的,蹙起眉頭鼓起勇氣盡量壓低聲音,耐著性子說:“羅老板-你,來是不是-有啥事體--”她下逐客令了。
“啊,事體?事體是沒啥事體的-沒啥事體!沒啥事體!”他又趕快摸出一支香煙來點著吸著,掩飾著自己的惶惑:“我是巡田頭路過順便來看看的--我想祥榮在我家做生活,他的家我還沒來過,家里情形怎么樣,所以我順便來看一看。”
“不敢當!”彩鳳冷冷地把話給頂了回去。
“噯,沒啥!沒啥!祥榮嫂!”他厚著臉皮仿佛挺關心地說:“你看屋里短缺什么,盡管對我說好了!自己人嘛,好說嘛!啊?”像狡猾的奸商。怕露出太多的馬腳,給買主看出破碇,該收埸時得適當收埸似的,留條后路。感到此時再待下去已經不大妥當了,不能急于求成,希望一次成功。今天初來已經有這樣的開頭不錯了,以后就好打交道了。于是他又吸了幾口煙,立起身來,右手揣進黑子羔皮袍子袋里去,摸出兩元‘袁大頭‘來,很關心地對彩鳳說:“省得叫祥榮帶來,這兩元洋錢給你買點嚇飯吃吃吧!啊!”他走到彩鳳身邊。把兩元袁大頭當朗一聲放在小廚桌上。
好像那是兩塊火碳會把小廚燒壞似的,彩鳳直起身來,急忙撈過那兩元洋錢趕快扔還給他:“不要!不要!我不要!”
“嘖!嘖!祥榮嫂,你別嫌少!別嫌少!”他趕快讓開:“我曉得你是大戶人家出身,見慣了的,今天我巡田頭出來沒多帶,莫嫌少,收下!收下!啊?改日我有機會再多帶幾元。”說著他拉開矮門趕快走出去了。
“拿去!拿去!快拿去!”彩鳳急得臉漲紅得要哭出來似的,趕快追出去塞給他。
黑無常趕快讓開:“嘖,嘖,嘖這有啥關系!我給祥榮也要帶來的嘛!沒關系!沒關系的!”
“我不要!他的錢自己會拿來的。你這不明不白的東西,我不要就是不要!”她把那兩元袁大頭格手格腳的扔給他,那兩只袁大頭洋錢在黑無常腳下當朗朗地亂滾,使黑無常十分鬧火:“這娘們,真他娘的不識抬舉!”他本想狠狠的罵她幾句,偏巧,這時一個老太婆聞聲走出來——這是阿木嬸,她站在門口奇怪地望著他,黑無常忙尷尬地把地上那兩元洋錢拾起來塞進長袍袋里,悄悄的向屋后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