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匆匆,日子就像碾米的碾盤似的,一天挨著一天的轉(zhuǎn)過去,轉(zhuǎn)眼己到了農(nóng)曆十二月中旬了。這裡的風(fēng)俗,每年過年時,種田人家都要做年糕,這年糕本來是種田人家?guī)洲r(nóng)活時給田頭人當(dāng)點心吃的,但形成了風(fēng)俗,就無所謂種田人家和出門人家了,到時候大家都來做著吃,不過種田人家多做點,出門人家少做點,有錢人家多做點,窮人家少做點。因爲(wèi)用梗米粉和糯米粉摻和在一起蒸熟舂成的年糕,又軟又韌,不管甜、鹹、炒、湯、煮,都是好吃的,大家都喜歡吃,孩子們尤其喜歡吃。
在做年糕的季節(jié)裡,村莊裡,整天能聽見蓬蓬的舂年糕聲,做得多的人家要做一天,甚至好幾天,例如羅震山家就要做三四天,一做就十幾石米;而蘆葦漕張芝青、老興法等也要做三、四石米,得做一天多時間。少的人家,一家一斗米兩鬥米的只能湊起來做,像老阿木、老成章、貴法、阿二、根寶等小戶人家,四五戶合起來還做不到一天。
現(xiàn)在又到了做年糕的時候了,由於去年年景較好,做小爐生意也還好,所以,大家做的年糕也比往年多一些。老成章家今年下半年祥榮要辦喜酒,客人來往弄點心,年糕用場多了,又因馬上又要增加一口人了,所以老成章也比往年多做了一些年糕。今年做了五斗米年糕,外加一斗糯米塊。十二月二十,與老阿木、貴法、根寶、阿二等合夥,也高高興興的做起年糕來。因爲(wèi)祥榮結(jié)婚辦喜酒,要燒好幾天,老成章家新修了竈頭,所以今年年糕就在老成章家做。凡是做年糕的場所都是很熱鬧的,外面雖然西北風(fēng)呼呼地響,有時還下雪花,屋裡卻熱氣騰騰,人丁興旺。那管蒸的老師傅把蒸熟的年糕粉捧出來,倒在石搗臼裡,一人高高舉起長長的木搗子頭搗,一人彎腰在下面翻,那蓬蓬的搗年糕聲響徹整個村莊。年糕粉搗韌後年糕師傅就捧來把它放在一張高桌上,四五個年糕師傅就各人去挖一團(tuán)來使勁地揉,使勁地壓,揉得軟綿綿的,再搓成一條條的年糕條子,就往下面印年糕的擱板上扔。這時擱板兩邊已坐滿了姑娘媳婦和孩子們,姑娘媳婦和孩子們,抓來扔在擱板上的長長圓圓的年糕條子,便放進(jìn)一個底裡刻著花紋的長長的年糕印板裡,然後用手去撳平,然後把印框脫出,就變成一條長長扁扁的有花紋的好看的年糕了。有時孩子們還用筷子頭粘了紅粉去年糕的花紋上點一點,那年糕就紅白分明鮮豔奪目更加好看了。因此做年糕的地方往往有很多人,男女老少擠得一屋子。又因爲(wèi)做年糕是歡喜事,大家一邊揉著團(tuán)著,一邊印著碼著,一邊說說笑笑,十分熱鬧,如果揉搓年糕條子的是年輕小夥子們,下面印年糕的又是一幫姑娘媳婦們,那就更熱鬧有趣了。小夥子們往往把火熱的冒著蒸汽的年糕條子向姑娘媳婦們亂扔,姑娘媳婦們被扔下來的年糕條子燙著粘著,嘻嘻哈哈地笑著罵著,一片打情罵俏聲,真是歡騰極了。
今年老成章家做年糕,雖不算太熱鬧,也是夠歡暢的,祥榮、咬臍、貴法、根寶、阿二等幾個後生們,管搗和揉,老阿木燒火,老成章管蒸,阿木嬸、貴法娘、根寶娘、阿秀、阿二嫂等十幾個姑娘媳婦們和老婆婆小孩子們,坐在一塊洗乾淨(jìng)了的鋪板兩旁管印。因爲(wèi)祥榮正在搗年糕和搓年糕條子,他過幾天就要拜堂做新朗官了,自然大家今天就把他當(dāng)作取笑的主要對象了。
“祥榮阿哥,你搗年糕要比人家多加一把勁呀!”阿秀看著祥榮嗯嗯地響著搗年糕笑著對祥榮說。
“那還用你講,”阿二老婆,一個快嘴快舌的年輕胖媳婦望著祥榮接上說:“祥榮阿叔現(xiàn)在的心呀,就像那剛剛捧出來的年糕料一樣,火熱達(dá)達(dá)滾的呢!”衆(zhòng)人聽了都笑了。祥榮只顧?quán)培诺厥箘鸥吲e著長長的木搗子頭一下一下的搗,他的臉被說得紅起來了,但是那班調(diào)皮的姑娘媳婦們並不滿足,又進(jìn)一步調(diào)侃說:
“喂!祥榮阿哥!你啥時候把新阿嫂叫過來讓我們瞧一瞧呀?”阿二的阿妹一個扎小辮子的姑娘衝著祥榮這樣問。祥榮捧起年糕團(tuán)到桌上揉著,只是低著頭瞇瞇的笑。阿木嬸望了怕難爲(wèi)情的祥榮一下,替他辯護(hù)說:
“傻小娘!怎麼能隨便把人家未過門的新媳婦叫得來呢!再過幾天擡過來就可以給你們看個夠。”
“有啥稀奇!早幾天還在東邊她姐姐家住著呢,只是她躲在樓上沒看清她。”阿秀說。
“小時候,在她姐姐家我倒也看見過,那時候還小,已經(jīng)蠻好看了,白白嫩嫩的,拖著一條長長的小辮子,很像她阿姐。”阿二嫂說。
“如今是長的越發(fā)出跳了,”另一個婦女說“那天我到東畈田頭去,隔河看見她在河頭埠洗衣裳,這麼好看的姑娘我看在我們蘆葦漕是尋不出來的。
“不好看祥榮阿哥會要!”阿秀望著祥榮挑逗地說。
“喂!祥榮阿哥,看你不聲不響的,還會自己找媳婦呀?還找來個這麼漂亮的,你倒講點經(jīng)驗給我們聽聽呀!”阿秀說。
“對!祥榮,你別低著頭只顧揉年糕呀!講呀!”
“哈!哈!哈!哈!”老實又怕羞的祥榮直被這幫調(diào)皮的姑娘媳婦們調(diào)笑得擡不起頭來。
“祥榮,你怎麼悶聲不響地由她們講呀!看不扔幾條年糕條子懲罰懲罰她們!”貴法爲(wèi)祥榮抱不平了。他又閃著一隻眼望著姑娘媳婦們說“你們這幫沒爹孃教訓(xùn)的小娘頭們真壞透了!麪皮有多厚!上街檐跌到下街檐都不會起白膚的了呀。你們是不是也想自己去找對象呀?”
“講你呀!”
“要你包庇什麼!”
“包庇,包庇,吃三個大屁!”姑娘媳婦們羣起而攻之。貴法被說得面紅耳赤下不了臺,就說:“哼!看你們這麼厲害!今天尖著嘴巴由著你們講好啦!到時候都叫你們找個惡婆壞老公!”姑娘媳婦們把他痛罵了一頓:
“獨眼龍!礙你什麼事啦!你纔會找個惡婆壞老公呢!”說得大家都鬨堂大笑起來。咬臍、根寶、阿二等向著貴法說:“三個女人抵著鴨,你還講得過她們!誰叫你多嘴!這叫自作自受!”大家聽了不由得又一陣大笑,連阿木嬸都笑了說:說這般姑娘們也真沒大沒小的。
二
姑娘媳婦們還想再向他們說些反駁的話,這時只見穿著皮袍、戴頂寬邊泥禮帽的張芝青鬼頭鬼腦的張進(jìn)來說:“哦!你們這裡做年糕呀?好、好熱鬧!”
人們立刻收斂了笑容,彷彿在田頭突然遇見了一條赤煉蛇似的,都厭惡地驚恐地瞪瞪他。姑娘媳婦們更裝作沒看見,低著頭顧自沒聲沒響印年糕,一時只聽見年糕板的篤地響,也沒人招呼他,還算阿木嬸招待他一下,說:
“保長,難得你過來,快吃年糕團(tuán)!快吃年糕團(tuán)!”咬臍聽了孃的話捏一團(tuán)年糕團(tuán)放在他的身邊的桌子上,張芝青也沒有接。一時人們都惴惴不安起來,咬臍和貴法邊揉著年糕邊疑問地瞧著他,祥榮不時望望他的臉色和嘴脣,聽他說什麼話。這時老成章正好從廚下捧了一蒸熱氣騰騰蒸熟的年糕料出來,一見張芝青也不由的吃一驚,但他顧自倒年糕料裝作沒看見他,張芝青見了忙走上一步,瞧著彎腰倒年糕料的老成章說:
“呵!成,成章太公,我是,是來通知你一聲的-”他邊說邊從長袍袋裡摸出一本蘭面簿來:“壯,壯丁費,祥榮阿叔的壯丁費,又、又到了,你、你們不知有、有備好嘛?”
“嗯?什麼!又要收壯丁費了?”老成章突然立起身來,睜大眼睛火辣辣的瞪著他:“我們不是都解了嗎?當(dāng)時連祥青的都解給你們的了!”
“那上面說上半年壯丁沒抽夠,下、下半年還要解、解呀!”
“現(xiàn)在怎麼一年都有要解兩次壯丁費了?”
“這是、是上頭規(guī)、規(guī)定的嘛,我、我一個小小的保長,有、有這麼大的權(quán)力!如今抗戰(zhàn)年月,兵員要多,壯丁費自然也要多了。”
“我們解不出!”老成章乾脆的回答。
“解不出,先,先解一、一部分吧-”
老成章咬咬牙吐了一口悶氣問:“這會你們要多少?”
“先,先收二十元一人吧,你家祥青太公歿了,給你註銷了不算。如今還剩下祥榮太公和祥甫太公,兩個人先,先交四,四十元吧!”
“什麼?要交這麼多!比上半年加了一半!”老成章瞪著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張芝青左右換著腳,張惶地望著老成章說:“如今壯、壯丁難買,東、東洋人打進(jìn)來了,要去打仗,大家都不肯去,不出高價,哪、哪裡買得到人!”
“哼!騙我們老百姓!東洋人早打進(jìn)了東三省,上海都被炸得一塌糊塗,國民黨軍隊只會節(jié)節(jié)後退,講的好聽!去打仗,收去的錢還不知落到誰的腰包裡去了!”
“啊!太、太公,我、我們是過過手的,我我們收弄來交上去,一點點好好、處也沒有的-”
張芝青紅著臉趕緊申明。
“不管你們怎麼樣,反正這會要這麼多錢我是解不出!”
“這、這麼些洋、洋錢解不出,你是咋給祥榮阿太公擡、擡媳婦的?”
“哦!鬧了老半天,你是專門來看想我這幾元洋錢來了?我爲(wèi)兒子做事體這幾元洋錢是從親朋好友處借來的,是我求爹爹拜爺爺一個一個週會周來的!我把這幾元洋錢都給了你,我還怎麼樣給兒子做事體啊?”
老阿木等也替老成章幫腔說:“他是向人家借來的,你們好捱還是讓他捱一陣吧。”
“嗨,太、太公,討媳婦要緊,壯、壯丁費也要緊的,捱是捱不過來的!”
祥榮一聽他強硬的口氣,這已經(jīng)在威嚇了,覺得還是求個太平好,於是便皺著眉頭對老父親說:“阿爸,那咱還是先給他一點吧-----”
老成章一聽就瞪大眼睛衝著兒子發(fā)火:“哪你就不討媳婦啦?”
祥榮低著頭吶吶的說:“那有什麼辦法。”
張芝青奸笑著說:
“噯,還是祥榮太公想的對,壯丁費要緊的,解了安、安耽!不然,到時候就要來抽人,人、人走了,媳婦也白討了!”
老成章氣得狠狠瞪他一眼,嘆了一口氣,咬了咬牙說:“頂多我也只能給你二十元,我手頭緊。至於祥甫,都被你們逼得人都尋不著了,你們還要我解什麼壯丁費!”
“人在不在不顧!戶口簿裡還有他的名字就就要收!除除非像祥青那樣注、註銷了。”
老成章氣得怒瞪著張芝青大吼:“你孃的,咒我兒子死呀!”
“那你照樣得解!兩個兒子四十元!”
“哼!你是存心不叫我做人嘛!老子索性一個也不解!看你怎麼辦!”老成章氣得大怒。
“阿爸--”祥榮求告地叫。他怪父親對他態(tài)度太強硬了,怕他記恨。
“你好甭管!”老成章生氣地衝他兒子說:“你不想討老婆,我還想討兒媳生孫子呢!一戶人家都叫他們弄的死的死走的走了,都快沒有人了,我再不討媳婦,這戶人家都快要絕種了”老成章說得鼻子都發(fā)酸了。
“哪,你就不想解啦?”張芝青頑固地堅持逼問。
“解不出!隨你的便!”
“哪,那好!以後出啥事體你、你莫埋怨我!”張芝青氣呼呼地走了。
待張芝青走出後門,祥榮擔(dān)憂地說:“阿爸,你不給他一點他們不會罷休的。”
“如今只有你一個人了,一個兒子了還要再來抓?”
“會的!他們要抓管你一個人兩個人。”
“諒他不敢!他要再來抓人老子和他拚過!我爲(wèi)你婚事籌來這麼些錢可不容易,那能輕易喂狗!”祥榮皺著眉頭嘆一口氣,見爹端著蒸桶進(jìn)竈間去了,他也不響了。
“婊子養(yǎng)的張芝青,這會大概到我家去了。”咬臍擔(dān)心地對他爹說。
“讓他去!他以爲(wèi)你媽在家裡。我也不會給他的,這響裡過年過歲的,誰有錢給他!-好了,他走了就算了,祥榮,你也甭?lián)盍耍膊恢荒阋患乙粦艚獠怀觯蠹叶冀獠怀隹此紒碜ト耍俊?
“哼!他沒有來向我要,要向我要呀,我一張錫箔灰也不會給他的。祥榮何必?fù)?dān)那個心!”貴法揉著年糕團(tuán)對祥榮說。
“你當(dāng)然不怕羅,”阿秀瞅了貴法那隻獨眼揶揄地說:“誰會來要你這個獨眼龍!”說得衆(zhòng)人撲吃一聲都笑了,但貴法張紅著臉用他那隻好眼瞪著阿秀不服氣地說:
“咋的,獨眼龍就沒有用場呀?我看見國民黨軍隊裡獨眼龍多的是!有些還當(dāng)大官的呢,上次我看見到我們祠堂裡來駐防的一營國民黨軍隊,那參謀長就是個獨眼龍。”
“啊呀!啊呀!獨眼龍還能當(dāng)大官當(dāng)參謀長啊!”阿二老婆聽了大笑起來:“貴法阿叔,你剛在不給活烏龜張芝青講,甭收祥榮阿叔的壯丁費,他要抽人時就你代他去好了,說不定你在國軍那裡也能混個參謀長噹噹呢,你當(dāng)了大官,你阿媽也好不用這麼苦了!咱們也好靠靠你的牌頭沾沾你的光。”氣得貴法啐了她一口,引得衆(zhòng)人一陣轟堂大笑。貴法娘把阿二老婆罵了一頓‘十三點’,大家說笑著屋裡的空氣總算又活躍起來。但是祥榮和老成章、老阿木阿木嬸等人臉上總還罩著一層陰影,張芝青雖然走了,他威脅的話語依舊在他們耳邊縈迴。使他們快活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