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沒有月亮,夜,黑漆漆的,田野裡秋蟲唧唧,寒氣襲人。在下著濃霜的浙東的曠野裡,在那收割過晚稻田和層層鹽田裡的泥沙田塍路上,這裡有二十幾個人挑著重?fù)?dān)在迤邐而行。如果這時有人用手電照一下,就能看出來,那是一夥民夫,他們腰上扎著破布條和草繩,腳穿著草鞋,人人邁著急促的腳步,扁擔(dān)挑得嘎吱咕吱響,每人挑著一擔(dān)像小棺材似的狹長的木箱。隊伍旁邊間隔五六個人,走著一個戴大蓋帽揹著長槍的軍人,最後面走著一個斜背駁殼槍的大胖子軍官,他邊走邊喘著氣,似乎這樣緊趕他自己也有點吃不消了。他手裡還提著一根皮鞭,很明顯是帶隊押民夫運送這些東西的頭兒。
這些小棺材似的木箱裡,到底裝的是啥東西?箱子外面還寫著蚯蚓屎的外國字。民夫們也沒大見過。但聽那扁擔(dān)吃力地嘎吱嘎吱響,押解兵們鞭子拍拍地響打民夫和民夫們“啊唷”、“喔呵”的叫呼聲,可知他們挑著的貨物很重。而且是很貴重的東西,要叫他們趕快走。
“他媽的,快走!快走!”走在最前面的大胖子軍官喘著氣急促的罵:“叫你們快走,快走,你們越是慢慢吞吞的。怎麼,你們又想放下來休息啦?媽的!不行!”拍的一聲,又打在最後一個一拐一瘸的彎腰曲背挑得特別吃力的民夫背脊上,那民夫痛叫一聲哀求道:
“先生,我腳腫得踏不下-實在挑不動了--”
“你媽的!裝熊!快走!”大胖子軍官喘著氣又是狠狠一鞭。那民夫由於背脊受到劇痛,一個趔趄,捉腳不住,身子一歪,把肩上的擔(dān)子滑了下來,兩隻沉重的木箱便啪的一聲落在地上。大胖子軍官火冒三丈,憤怒地罵著,高舉皮鞭向那民夫夾頭蓋腦的亂抽。那民夫痛苦地**著,兩手抱著腦袋左躲右閃,四處轉(zhuǎn)動,那鞭子卻像毒蛇般在他的手背上、耳朵上、臉孔上、頭頂上、肩膀上、背脊上啪啪地飛舞,民夫終於受不住這樣的毒打,一陣昏暈跌倒在田塍上,大胖子猶不肯罷休,喘著氣揮著鞭子繼續(xù)狠打:“你給我起來!你給我起來!”
“住手——”這時只見走在前面的一個瘦瘦的民夫,把擔(dān)子一扔奔了過來。用手去擋那軍官的鞭子:“他腳板面爛得都在流膿,真正挑不動了硬撐的,你們怎麼還這樣打他!”
“他媽的!礙你什麼事!”胖子軍官舉起皮鞭想打那瘦個子的民夫。但一看十幾個民夫都放下?lián)訃^來,他們大叫道:“你再打,我們大家都不挑了!你這樣的緊逼誰吃得消!我們又不是鐵打的!”
“挑不動想放也不能摔。”胖子軍官見動了衆(zhòng)怒他也不得不態(tài)度緩和一點。
“我沒有摔,是你打我,我熬不住了它自己滑下來的。”哪個被打倒的民夫這時爬起來申辯說。
“你混蛋!再重一點就爆炸了!這滿箱都是彈藥你知道不知道!”
“你有話好好說嘛,爲(wèi)啥動不動就打人!挑那麼重的擔(dān)子不叫放一放誰熬得??!他的腳又生著瘡。”瘦瘦的民夫幫著腳受傷的民夫說。
“就是我們好手好腳也挑得吃不消了,得讓我們都歇一歇!”民夫們紛紛把扁擔(dān)擱在兩隻木箱上,陸續(xù)坐下來。
“哼!媽拉巴子的!你們都刁蠻!”眼看著大家不理他只顧坐下來,他感到衆(zhòng)怒難犯,又轉(zhuǎn)口氣說:“你們要歇只能歇五分鐘,等下挑起來就要挑快點--”
大夥看胖子終於向他們屈服,大家高興地坐了下來。那些剛在沒坐下來的人也都紛紛坐下來,扯起衣襟揩揩汗,籲口氣。那個最早過來幫被打的民夫的瘦個子民夫,這時便蹲下來扶那受傷的民夫:
“祥榮,你怎麼樣?”
祥榮蹲在地上小心地護(hù)摸著他的痛腳說:“順和,多虧你呀!---腳踏不下的痛,頭也有點暈-----背脊上也被打得火辣辣的--不過不要緊我歇一會就會好的?!?
羅順和摸摸祥榮的額頭燙的像火爐,他又蹲下身去摸摸他那隻腳板面腫的高高的右腳,感到燙的像剛出籠的饅頭,他白了大胖子一眼說:“這些人真沒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