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舒與司徒蕊在大帳內共進午餐,分桌而坐,餐桌就擺在他們各自座位的前面,兩人都一言不發,伺候午餐的宮人們輕手輕腳,帳內氣氛壓抑。
司徒蕊已經下定決心要忍受一切,所以她一點也不埋怨劉舒的冷淡,低著頭默默地小口吃著東西。
而劉舒,雖有基本的禮貌,卻非常冷淡。他當然能感覺到,司徒蕊剛剛見到他的時候,還有一點拘謹,而現在,她已經放開了,坦然了,一派既來之則安之的樣子。七年光陰過去,她臉上沒了天真爛漫,換上了堅韌果決,沒變的是修長的脖頸,靈動而自信的眼睛,還有那雙他曾經抓住過的纖纖玉手。她……已經不是少女,而是柯振龍的遺孀。劉舒心里一聲嘆息,把目光從司徒蕊的手上挪開。
司徒蕊從余光里看到,劉舒吃得很少,向她這邊瞟過幾眼,面無表情。現在她雖然沒有主動權,但是還可以把自己的腸胃照顧好,于是她便挑了些清淡的食物把自己喂了個七八分飽,這樣才能有好體力好狀態去應付下午的出獵。無論如何,她要打起精神去爭取劉舒的幫助,至少到目前為止,劉舒還沒說不幫她!
劉舒耐心地等著司徒蕊用餐完畢,然后站起身來對她說道:“娘娘如需更衣,請自便。稍后就隨朕去試馬。”
更衣是如廁的雅稱,看來劉舒還是很細心的。而試馬,就更是細心之舉了。原來劉舒看到司徒蕊剛才來時下馬還要人幫忙,便注意到她那匹馬太高,所以臨時命人給她準備了三匹矮點的馬讓她挑。這三匹馬的高度,都是她可以自如地跳上跳下的。
馬夫跪在劉舒和司徒蕊面前介紹道:“陛下,娘娘,白色的那匹最溫順,速度慢點;棕色的那匹居中;黑色的那匹跑得最快,就是性子有點烈。”
劉舒看看司徒蕊,意思是讓她自己去試試。
司徒蕊指指黑色的那匹:“先試試它吧。”
馬夫便起身去牽了那匹黑馬過來。
司徒蕊利落地上馬,繞騎了一小圈,停在劉舒身邊:“陛下,就這匹吧。”
劉舒看她鎮定而自信,便點頭道:“好。”
一個太監把劉舒的馬牽過來,原來也是黑色的,比司徒蕊的那匹高大些許。劉舒上馬,吩咐侍衛太監等人:“都遠遠地跟著,不叫你們,就不要靠近。”
“是!”眾人遵命,各自上馬。
劉舒看看司徒蕊,聲音清冷:“娘娘,跟在朕身邊,不然跑丟了朕是不會回去找你的,你要自己找回這里。”
司徒蕊點頭表示明白,然后提醒道:“陛下不是打獵嗎?箭囊忘帶了吧?”
劉舒眼一瞪,以命令的語氣道:“今日跑馬熱身,明日射獵!”
原來還有明日,怎么不早說清楚啊?司徒蕊沒帶衣物,也沒跟七妹交待今晚不回去,心里多少有點不快。然而她知道這時候不能惹毛劉舒,便輕輕答道:“陛下說怎樣就怎樣吧。”
語氣還是有點委屈的。
劉舒看也不看司徒蕊,“駕”地一聲,打馬先行。司徒蕊趕緊跟上。
一開始劉舒并沒有放開跑,留心著司徒蕊能不能好好駕馭她那匹馬。很快他就看出來,司徒蕊的馬技遠在七年前之上,跟軍旅中的男人不相上下。劉舒心里暗暗吃驚,七年的光陰,她經歷了什么?她嫁給柯振龍當了皇后,難道不是養尊處優而是在軍營中摸打滾爬?
一想起柯振龍,劉舒心里就憋氣窩火,狠狠地“駕”了一聲,加速猛跑起來。司徒蕊集中注意力控制她的方向和速度,跟在劉舒側后面,保持著數丈遠的距離。
司徒蕊苦練過騎馬,自從戰亂之后,她在馬背上跟著柯振龍顛沛流離,耐力毅力都練得很不錯了。現在劉舒的速度,她要跟上并不困難,雖然不明白劉舒為什么要這么折騰,她知道聽話總是沒錯的,眼下她絕對不能惹他光火。
劉舒聽著后面司徒蕊的馬蹄聲很有節奏,便知道她不慌,于是又加速了,一聲接一聲的“駕”,叫得十分兇狠。
劉舒的馬跑得塵土飛揚,后面的司徒蕊可就慘了,不斷吃灰,只能咬緊牙關忍著。劉舒頭也不回,只憑司徒蕊的馬蹄聲判斷她有沒有跟上來。她還真厲害,一直跟著!
跑了很久,劉舒出汗了,汗粘住了塵土,他覺得臉上不舒服了。他的馬一大早從京城跑到這里,現在又跑了這么遠,應該是有些累了,速度慢了下來。而劉舒心里的火氣還沒消。
“吁……”劉舒慍怒地拉住了馬,不情愿地停了下來。
司徒蕊趕忙拉住自己的馬,隔了幾丈遠站定,沒有出聲,探尋地看著劉舒。她滿臉的汗水夾著塵土,大喘著氣卻不叫苦,一副逆來順受還可以再堅持下去的樣子。
“很好玩嗎?”劉舒沒頭沒腦地吼了一聲:“你還沒受夠是嗎?”
司徒蕊順從地答道:“陛下覺得好玩就行了。”
“你為什么要這么忍?!”劉舒更大聲了。
“我想要陛下發兵!”司徒蕊提高了聲音:“只要陛下肯發兵相救,我什么都可以忍!”
她說得很認真,熱切地乞求地看著劉舒,全然沒有意識到她此時灰頭土臉的狼狽樣子。此時她不美,但很動人,她的眼神里是不顧一切的執著和企盼。
“朕現在告訴你,不會發兵相救!”劉舒怒吼道:“看你還忍不忍得下去!”
司徒蕊不肯放棄:“那陛下何不早說?要讓我等到現在?”
“因為你!你跟柯振龍!欠朕一個公道!當年你們合伙欺騙了朕!”劉舒氣呼呼地命令司徒蕊:“下馬!”
司徒蕊立刻心虛,是的,她和柯振龍當年欠劉舒一個公道。他們隱瞞了劉舒一件大事,直到劉舒離開之前的最后一刻,他們也沒把真相告訴他。
司徒蕊乖乖地下了馬,走到劉舒的大黑馬邊上,仰頭對劉舒說:“是我與先夫對不起陛下,先夫已逝,我向陛下致歉。陛下如要責罰,一切我來承受。”
劉舒還不解氣,冷冷地反問:“還想要朕出兵相救嗎?”
司徒蕊低下頭:“不了。我們欺騙了陛下,不配陛下相助。”
她本來抱著一絲僥幸,以為劉舒這些年都不知道他們騙了他,現在人家已經明說知道受騙了,于情于理她都不應該再抱幻想了。
“好,算你還有自知之明。”劉舒的火氣終于消了一些。
“我有一個請求,”司徒蕊抬頭看著劉舒,盡量保持著自尊:“陛下消氣之后,請讓我盡快啟程返國,恕我不能跟著陛下盡興射獵了。”
劉舒冷然回話:“當年柯振龍扣押朕,朕有機會決定何時返程嗎?如今你倒想做主?你說幾時就幾時?你當朕是紙糊的?”
“如今當然是陛下做主。”司徒蕊的聲音哽咽了。她心境凄涼,別無選擇,垂下眼簾之時,已是泫然欲泣。
她埋怨不了別人,從前的事情是柯振龍做的,他撒手走了,她只能一力獨撐,現在不但搬不到救兵,還要算老賬還舊債,叫她怎么不心酸!興朝恐怕保不住了,如果劉舒扣住她,還不知道等她回廣平城的時候,父母家人都怎么樣了!
劉舒聽出司徒蕊的哭腔,緩和了語氣道:“朕不想欺負女人,何況你還是個沒有丈夫依靠的寡婦。等你替柯振龍把債還了,朕跟你們便兩清了。上馬吧,回大帳去。”
“寡婦”兩個字像是拉開了司徒蕊的淚水閘門,她的雙眼頓時模糊一片,沒有丈夫依靠的她,背負著挽救興朝的使命卻無能為力!吃盡奔波之苦,飽受羞辱慢待,最后還是一只無助的可憐蟲!
司徒蕊不想讓劉舒看出她的窘態慘狀,低著頭走到她的馬旁邊,摸索著爬了上去,背對著劉舒。
劉舒怎么會看不出她在哭!她再怎么克制掩飾,那抖動的肩膀,深深低著的頭和呼吸中的抽噎也瞞不過他。但是既然她不大放悲聲,劉舒就裝作不知道,靜靜地坐在馬上,并不開步。她這個樣子怎么能騎馬?會有危險的。
劉舒等著司徒蕊平靜下來,卻不想安撫她。誰叫她是柯振龍的寡婦!
雖然不想安撫,卻也不能無視,劉舒知道自己一直盯著她的背影看,她的肩膀抽一下,他的心就抽一下。還好還好,只過了一小會兒她就平靜下來了,好像用手帕在擦臉。
劉舒打馬靠近司徒蕊,并不看她,怕她難堪,也怕自己心軟,盡量平淡地囑咐道:“跟著朕,別跑丟了。”
“嗯。”司徒蕊勉強應聲,不愿多言,形容慘淡。
往回跑的路上兩人還是一前一后,只是速度慢了不少,劉舒也不喊“駕”了,全程沉默。司徒蕊已經擦干了淚水,表情麻木,心如死灰。救兵無望,返國無期,她千里迢迢到這里來,就好像當年劉舒到幻朝一樣,簡直是一片天真,自投羅網。
不過,一切都是有因才有果,她怪不了劉舒,更沒有理由恨他。欠債要還,理所當然。柯振龍已經不在,她是他的未亡人,欠劉舒的債,她不還誰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