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吉見四個姑娘中凌云的臉色最不好看,就安撫地對她說:“凌云姑娘,都是故人,難得一聚,不如給我一個面子,接下來奏一曲《相見歡》吧?!?
凌云說:“王爺是我們的恩人,王爺開口,自當遵命?!?
其他三個姑娘也就神色稍緩,吹簫的姑娘起頭,拉胡琴的姑娘緊跟上,開始了新的曲目。漸漸地琵琶和古琴加了進來,各司其職。
于是廳里的氣氛緩和了,因為這是個歡快的曲目。四個姑娘很敬業,很投入,臉上的表情漸漸都一致了,互相開始有眼神的交流,連司徒慎之這個外人都可以看出她們好像找回了昔日的一些什么珍貴的東西。
簡天書現在開始細看這幾個姑娘了,慢慢地他的眼睛里有了一層水霧。司徒菀一直是關注著簡天書的,她當然已經聽出來簡天書跟這四個姑娘都是舊識,也猜得出這四個姑娘之間,以及簡天書跟她們之間,大概是有些過往故事的。
司徒菀想,簡天書應該是想起了從前的什么吧,才會不再看我,而是盯著這幾個姑娘看。她的心里不好受,垂下了眼簾。
司徒慎之看著三女兒的神情,很擔心。他想,這個簡天書,肯定是三丫頭今生的劫數,麻煩太多,但是吸引力又太強,一旦遇上,不好擺脫。
不僅司徒慎之,袁吉和袁景也都看見司徒菀垂下了眼簾,神情落寞。袁景不禁對三小姐心生同情,對簡天書動心,從一開始就是一件冒險的事。他雖然對這四個樂坊姑娘了解不多,但是看簡天書此刻的表情,他也猜得出個大意來了。
袁吉是這場重聚的安排者,他心里明鏡一樣的。原來,兩天前,簡天書聽袁景說司徒太師要帶著司徒菀和司徒蕙來北境,就跪求王爺幫他過司徒慎之這一關,這樣他才能娶到司徒菀,不至于讓司徒菀落到跟他私奔的境地。
當時袁吉問他:“你跟凌家班樂坊姑娘們的糾葛,還沒了結吧?我可是聽到罵名了,不是她們姐妹自己說的,而是坊間傳出來的。你這樣的名聲,人家司徒家的小姐如果聽說了,會怎么想?趕緊把以前的一筆亂賬收拾收拾,該安撫的要安撫,該賠禮的要賠禮,我才好幫你說話!”
簡天書跪在地上說:“我覺得已經跟她們都斷了,一年沒見面沒來往了,想不起來哪里沒有了結。要是還有罵名,就請王爺做主,了結個干凈吧!王爺要是不幫我,三小姐就逃不過私奔的命了,我一定要她!”
袁吉反問道:“你要她,她要你嗎?哄騙可不行啊,你想要長久,就要讓她知道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你的過往她也應該知道一些,才好下決心。你要是想讓我幫你蒙她,我可下不了手啊?!?
簡天書發誓說:“我絕沒有想過要蒙她,哄騙她!遇到她之前的那些事,我都沒有真的上過心。我遇到她以后真的沒有別的事了!不去給閨閣小姐畫像了,也不去樂坊了?!?
袁吉搖頭嘆息說:“你這風流情種,就算你沒有上心,人家樂坊姑娘上心了,是不是你的錯?一個上心了不是你的錯,四個都上心了,是不是你的錯?我跟你說,我為司徒家三小姐擔心呢,怕她遇人不淑?!?
簡天書叩頭說:“王爺,以前的事,一時間我也說不清。三小姐就要來了,你幫幫我吧!我愿意用今后的一生去證明給她看,我簡天書可以一心一意地對一個人!”
袁吉無奈地說:“你起來吧!風流都是債,我就怕你欠的債還要人家三小姐幫你一起還?!?
簡天書無精打采地站起來,申辯說:“我沒覺得自己在哪里欠債了?!?
袁吉想了想說:“那我就見機行事了,該料理的要料理一下。總要對人家三小姐公平一點,你可不要怪我揭你的底?!?
所以袁吉就安排了這場家宴,專門請凌家班這四個已經散了伙的姑娘們來獻藝。她們肯來,一是看王爺的面子,二是想見簡天書一面。袁吉連司徒慎之的身份都沒有明說,當然也沒有提司徒菀和簡天書的事,就看這幾個姑娘有沒有火眼金睛了。
《相見歡》演奏完畢了,這一回是袁吉第一個鼓掌,大聲贊美說:“好??!真有些當年的感覺了!凌云姑娘,你的琴藝又精進了!凌虹姑娘,你那把簫也是出神入化了!”
其他的人都跟著鼓掌,司徒菀不但鼓掌,而且也抬頭了,神情平靜了很多。袁景對她點點頭,表示理解和鼓勵,司徒菀以微微一笑回報他。幾個樂坊姑娘看到了這點互動,開始猜測王爺世子和這位小姐將來會如何如何。
凌虹用清脆的聲音說:“謝謝王爺夸獎。我還記得當年簡公子手把手地指導我,如何去體現曲譜中的意境。樂坊女子,能得到簡公子抬愛,真是沒齒難忘。”
簡天書見眾人都看著他,連司徒菀都面不改色地看著他,不得不回答說:“凌虹姑娘客氣了。你靠的是天資和勤奮,沒有我的指導,你一樣能成氣候。”
凌虹輕輕冷笑一聲,看看眾人,把后面的話咽下去了。
司徒慎之看得出來,凌虹心里有怨憤,只是樂坊女子也有尊嚴,她不愿當眾發作。再加上前面那個凌云,看來簡天書至少是得罪了這四個姑娘里面的兩個。
袁吉看看凌虹,打圓場說:“曲譜作者和演奏者,是相互成全的關系。好的曲譜,要有好的演奏才能相得益彰,打動人心。演習曲譜,常常相見,有些誤會和不快,恐怕是在所難免的。今天我把各位請到一起,請大家看我的面子,也看貴客的面子,一笑泯恩仇,如何?”
四個姑娘一時都不出聲,個個看著簡天書。彈琵琶的凌霄和拉胡琴的凌霜稍微溫和一點,而凌云和凌虹明顯地面有怒色。
司徒慎之一看這陣勢,心想這恩仇可是不一般啊。他本能地去看簡天書的神色,只見簡天書面色鐵青,十分不快。司徒慎之不由得在心里問,這小子是受了冤枉嗎?
突然,簡天書起身了,對著袁吉和司徒慎之作揖說:“王爺,太師,請容我也演奏一曲,給大家助興?!?
袁吉很興奮:“好,好,難得簡公子有雅興,肯定讓我們大飽耳福!”
簡天書回過身來,對著凌云作揖說:“凌云姑娘,能否借你的琴一用?”
他說著已經不容置疑地走過去,凌云見他走近,沒有抵抗力地站起身來,把座席讓給他。
簡天書坐下,馬上大力開始撥弦,那琴發出的聲音猶如悲鳴;又撥兩下,力氣更大,好像在怒吼。眾人無不驚恐,擔心他再這么下去,會把琴砸了。
司徒菀想起簡天書去年在湖邊小樓里的那次情緒失控,知道他特別生氣和難過的時候,就會這樣。她焦灼地看著他,眼里滿是擔憂。
簡天書看見司徒菀的目光,霎時間溫順下來了。手勢一變,曲風馬上變了。
袁景和司徒蕙馬上對看一眼,因為他們聽出來了,簡天書現在彈的是《有鳳求凰》。
少頃,簡天書和著自己的琴弦,開始吟唱:
有鳳求凰兮,孤鳴天際;
展翅翱翔兮,世人稱奇;
佳偶難覓兮,我心寂寂;
慨而高歌兮,以舒胸臆!
吹簫引鳳兮,玉人動心;
撫琴為語兮,男兒傾情;
昨夜和鳴兮,卻是幻境;
今朝獨醒兮,郁郁難平!
簡天書唱得旁若無人,他的苦悶和掙扎,失落和不平,不但在唱詞里,更在他的臉上和眼中。
除了司徒家兩姐妹和袁景,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聽到這首詞曲,都覺得很動容。原本慍怒的凌云和凌虹,面色都柔和下來了;凌霄和凌霜,臉上有點同情之色。袁吉特意看看司徒慎之,發現司徒慎之是很不忍心的樣子。袁吉覺得司徒慎之和自己一樣,此刻聽懂了簡天書心里的話:我出身不好,可那不是我的錯!我也有尋覓知音佳偶的權利!我有才情,不甘心將就!
簡天書唱完“郁郁難平”那一句,緊跟著是一個嘎然而止的結尾。眾人正覺得意猶未盡,只見簡天書站起身來,也不看人,笨拙地對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作一個揖,然后徑自出門去了,腳步很亂。
大家都愣了,只有袁吉喊道:“景兒!去跟著簡公子!”
袁景反應過來,連忙跑出去,司徒菀這才稍稍安心。她一直忍著,不但是為了要在人前保持大家閨秀的儀態,更是想要為簡天書留面子,不想讓他覺得難堪和自卑。她不能在父親接受簡天書之前就讓眾人看出她和簡天書的事,因為那樣的話,如果最后事情不成,簡天書的自尊心就會深受打擊。她知道,簡天書的那顆心很脆弱,她不想傷他。
簡天書出去了,袁吉長嘆一聲,對司徒慎之說:“太師,請見諒。簡公子,有他的苦衷。”
他這話當然也是說給那四個樂坊姑娘聽的。簡天書有好幾年的時間跟她們相見頻繁,演練了多套曲譜,成就了彼此在樂坊的盛名,也傳出了很多版本的桃色閑話。簡天書為她們每個人都畫過像,做過畫,每一件作品她們都珍藏如寶物。簡天書跟她們的感情,可以說是一筆理不清的亂賬。簡天書自己不肯承認上心,但是四個姑娘都上了心,而且還在師傅死后就不歡而散了,各自收徒教曲謀生,卻又都不嫁人。這些事在東洲乃至整個北境可以說是傳得沸沸揚揚。簡天書自己不覺得什么,以為他跟幾個姑娘斷了來往,事情就了結了,殊不知感情的事從來都不對等,他控制不了別人怎么想,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