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瑙河下游的激昂交響樂持續了幾個月,當恢弘的樂章嘩然而起,似乎要沖破云際直達天國,卻在一只無形的指揮棒揮舞下嘎然而止。音符還縈繞在耳側,參與演奏的人平靜以待,各自處理手頭的事務,好像不在樂壇上,或者交響樂根本就是早已模糊的久遠記憶。?
奧斯曼賽力穆王子屬下軍隊平靜的休整著梅吉迪亞要塞,規劃著康斯坦察和卡拉蒂斯防御線,點點白帆在海上往返巡弋,繁忙而不失悠然。梅吉迪亞要塞西面,黃胡子的軍隊同樣在加固已經損毀不堪的切爾納沃德要塞,設置前出壁壘時,他們甚至與奧斯曼士兵隔壕相望,卻相視坦然,有些至老死不相往來的意境。?
三天最激烈最混亂的戰斗中,瓦拉幾亞德古拉公爵并未攻取錫利斯特拉渡口,而是派五千弓騎兵配合黃胡子的五千瓦本國防軍驃騎兵由魯塞要塞出發,直奔南方的特爾諾沃。現在錫利斯特拉的奧斯曼軍隊平靜的退出城池,趕往南方幾十公里外另一座保加爾城鎮,德古拉也撤回軍隊,雙方漠然而視。?
瓦爾納,法蘭西人同樣的平靜的經營著港口,不過參與東征生還的萬余騎兵和步兵正在撤離,應該是要趕回闊別已久的故鄉。奪取這座港口的士兵則留下兩千人,平靜的把守著港口兩側的壁壘,仿佛這座港口亙古就屬于偉大的法蘭西,而奧斯曼人似乎默認這一點。?
三天最混亂戰斗后的第三天,瓦爾納北方臨海平原上,朝陽還未露出夏日應有的燥意,和煦無私的撫慰著大地萬物。期待在夏天積蓄夠能量的花草樹們欣欣向榮,同樣平靜的貴族騎士和士兵無暇體味這安寧祥和。三天了,他們一直在這里收整安置陣亡同伴,有傷感,有驕傲,有愧疚,有追憶,更多的是寂寥。?
逝者長安,生者卻要繼續面對悠悠無盡的苦難。哪怕敵對雙方在收整各自伙伴時安然相處,臉上平靜的悲容相似,平和的局面卻只是疲憊后的休整,無人知道能持續多久。?
海岸邊,百十個身影在默默而行,正在搜尋什么,幾輛馬車停在附近,幾個女士正聚在一起看著大家,清爽的海風撫動他們的發梢裙角,溫柔而傷感。?
一身鎧甲的奧爾加涅在女士中顯得卓爾不群,但臉上淡淡的悲戚與大家相同。伊麗莎白坐在馬車踏板上,腿上放著一面華麗卻殘破的盾牌,眼神幽寂,不知道在思索什么。讓娜女公爵站在她身側,右手扶在她肩頭,跟大家一樣默默看著遠處。?
約翰馬龍從遠處趕來,下馬后,卻低頭不語。見伊麗莎白眼中有詢問的意思,卻像是不知道該怎么問,或者不愿打破這沉寂,奧爾加涅看看大讓娜,得到肯定的答復后,輕聲問:“奧斯曼人那里還是沒有消息么?”?
約翰?馬龍搖搖頭,看看表妹伊麗莎白,猶豫了一會才說:“當時情況很亂,我們趕到后…,嗯…,活下來的人很少…”?
這是大家預料到的,因此除了更加黯然,沒人說話,也沒有責怪約翰?馬龍的意思。但他感到不安,繼續說:“實在是太奇怪了,我們趕到后,奧斯曼人雖然有逃跑的,卻不可能…。嗯,隨后我們向西追擊,這里也沒有其他人來…”?
約翰?馬龍不知道這話該如何說,一時有些窘迫,自責和悔恨更讓他難以面對這位表妹。?
大讓娜一直在思索,此時眼中閃過一絲古怪,猶豫片刻,低聲說:“只有這面盾牌和戰馬,寶劍也不找不到,你們說…”不安的看看周圍,她繼續說:“西格蒙德國王是為教會征戰,為了保護別人沖殺到這里,你們說,他…,他是不是回到了主的懷抱…”?
大家都愣住了。感覺話語有些歧義,大讓娜解釋:“我的意思是…,他整個人…”?
她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可疑惑變成悚然。大家愿意相信這一說法,但沒人敢明確說,甚至不敢多想,紛紛合十祈禱。?
約翰馬龍跪下祈禱了很久,重新站起來時,眼睛里有些晶瑩。眺望一會海邊,他忽然說:“你們看,一到這里,陛下就一直在那里眺望大海,沒跟別人說過話,也…,也沒有尋找的意思…”?
伊麗莎白突然激動的站起來,踉蹌的向海邊走了幾步,隨后卻跪倒在地,抱著那面殘破的盾牌默默祈禱。其他人都呆滯不動,但他們心里卻已經相信大讓娜的說法,因為除了教皇,大家相信那個金發身影的判斷,甚至…,相信程度超過教皇。?
他們顯然有些誤會。如果他們去問問同樣站在那里的古納爾,一定會有些別的判斷。因為,古納爾跟自己的陛下一樣對這里印象深刻。上次,他的尼科波爾戰役,也是在這里終結。?
幾只向大海深處飛翔的海鷗驀然翻騰起來,然后向左掠向海面。隨著海鷗的動作,一股咸腥的海風迎面撲來,簌簌的海浪也撲上沙灘。古納爾似乎聽到長矛刺穿胸甲的聲音,高大強健的身軀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早已復原的傷口也開始隱隱作痛。?
看看自己平靜依舊的皇帝,古納爾不安的倒動了一下腳步,想在堆積如山的尸體中站穩。可他無法站穩,面前的韃靼騎兵無窮無盡,遠比海潮可怕。不過古納爾也有些安慰,那些騎兵似乎是因恐懼才朝這里撲來,而且在比自己還高大,還鎮定的身影面前如草人般碎裂倒下。?
感覺到胳膊被扶住,古納爾驟然感到安全,韃靼人的咆哮聲也慢慢消散,重新變成海鷗和浪花撲擊沙灘的聲音。扭頭看看滿臉關切的皇帝,他有些難為情,嘟囔道:“陛下…”?
和煦的笑笑,四下看了看,見四散的大多數匈牙利、奧地利貴族和騎士已經駐足悵惘,小腓特烈正在遠處孤獨逡巡,而伊麗莎白等人正呆呆的望著自己,劉氓輕聲說:“走吧。”?
古納爾點頭答應,不過跟著走了幾步,還是問道:“陛下,不找西格蒙德國王了么?我覺得…,我覺得他有可能…”?
被海潮卷走了么?劉氓明白古納爾的意思。那一次,絕望中,明知道不對,他也是退向大海,仿佛那里充滿安全和歸宿感。如果最后倒在海灘上,西格蒙德極有可能被海潮卷走,相對于他們所認為的沉重鎧甲,大海擁有無盡的力量。?
“不,西格蒙德國王已經回到了主的懷抱。沒看見他留下盾牌么?他是告訴我們他仍將守護基督徒的土地。”劉氓說道。?
這聲音莊嚴而篤定,古納爾下意識點頭,眼前出現一團金色的光芒,一如他上次失去意識之前看到的場景。他再一次點頭,然后昂起頭顱,傲然跟隨在自己的皇帝身后。?
來到伊麗莎白身前,劉氓默默取過盾牌。盾牌上布滿嶄新的創痕,最嚴重的是一處騎士槍刺穿的洞口,似乎能在洞口邊緣看到血跡。他突然想取下背后的盾牌,雖然沒有行動,心中卻冒出一絲愧疚,無數的念頭悠忽而過。?
如果西格蒙德手持他背上的盾牌,也許能堅持到援兵趕來吧?如果他不離開戰場,這混亂而離奇的結局完全能避免。如果能像德古拉一樣攻擊保加爾后方,這將會是一場偉大的勝利吧?這么多如果,自己為何偏偏要去斯帕托拉?要去享受那逃避的安寧??
抬起頭,看著伊麗莎白,致歉的話沒有說出口,他看到的眼神是期冀。愣了一瞬間,他看看同樣期冀的約翰?馬龍,鄭重的說:“伊麗莎白夫人,如果你同意,我希望約翰?馬龍伯爵將這面盾牌帶回布達。這面盾牌應該存放在圣斯蒂芬大教堂。”?
見伊麗莎白喜極而泣,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他請來自己的隨軍神父,先將盾牌交給他,誦經祈福后才交給約翰?馬龍。小腓特烈等人也走過來,都默默祈禱,讓這一切充滿莊嚴和肅穆。約翰?馬龍帶著匈牙利貴族和騎士護衛著盾牌離去,伊麗莎白猶豫片刻,最終道別后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面容莊重,但大讓娜注意到,小腓特烈眼底閃過一絲不快。再看看一無所覺的劉氓,她在心底嘆了口氣。不知過了多久,感覺遠處有動靜,她隨意看了一眼。南面,是內維爾等人的旗幟,她迅速思量一下,正要打破沉寂,西面又趕來一支隊伍,卻是奧斯曼的大紅旗幟,旗桿頂端懸掛著三條馬尾標。?
雖然屬下早已做好了迎接的準備,劉氓和小腓特烈都沒什么表示。伊麗莎白和約翰?馬龍走后,兩人對視一會,就站在一起,各自低頭想心事。這樣顯然不是個事,大讓娜輕輕咳嗽一聲,低聲說:“陛下,腓特烈公爵,法蘭西和內維爾伯爵和奧斯曼的賽力穆親王都來了…”?
小腓特烈沒說下去。他搞不清事情怎么就變成這樣。不管是不是厭倦了讓人發瘋的攻城戰,不管是不是要擺脫眼前金色的陰影,他帶領虔誠,充滿戰斗渴望的軍隊來到這里,可結果卻是這樣。他盡可能獲取保加爾的情報,從這到錫利斯特拉不過騎兵一天的路程…。也許這都不能責怪法蘭西人,他是弄不懂自己到底比黃胡子少了些什么。但這些話顯然不能問,不是從前了。?
劉氓同樣感到心里不舒服。哪怕披上神圣的外衣,他也無法接受西格蒙德這樣的結局。作為一個君主,為別人的錯誤付出生命的代價,而當事人居然沒有任何表示。伊麗莎白早就來了,他居然問候都沒有表示一下。難道就因為伊麗莎白才是匈牙利王位最合適的繼承者?不管對不對,道理明白,卻始終無法接受。?
賽力穆王子的隊伍已經在遠處停下,法蘭西人也趕過去。雙方都向這里派來使者,但使者搞不清這里在干什么,怯怯的不敢上前。大讓娜認為自己有權利提醒這位皇帝,又勸道:“陛下,腓特烈公爵…”?
“不就是談判么?煩不煩?”劉氓打斷大讓娜的話,繼續說:“多瑙河南岸我不管,都是匈牙利的,普利文能不能攻取也不關我的事。你們要談就自己去談,對我來說,除非他們決定歸還新羅馬城,否則一切免談。”?
他撂下話就向海邊走去,見小腓特烈眼神閃爍一會,然后陡然騰起怒氣,大讓娜雖滿心委屈,還是說:“腓特烈公爵,亨利從不跟任何人談判,你知道的。當然,為了恢復力量,為下一次圣戰做準備,我認為可以跟他們約定一些事項…”?
大讓娜正在苦口婆心的舒緩氣氛,聽見劉氓在遠處喊叫:“賽力穆!過來,我有事問你。”?
大讓娜氣的都想笑,卻聽奧斯曼人那邊有人應道:“感謝陛下邀請…”?
腓特烈面孔扭曲一陣,例憤然離去。看著他的背影,大讓娜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