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爲左手西蘇臺德高聳羣山鑲上金邊,聚散不定的雲朵卻在陽光中灑下陣陣雨絲,讓山的陰影格外冷峻。右手中蘇臺德山脈相對舒緩,與腳下斷碎地貌的山谷連成一片。劉氓覺得有些景物依稀見過,又不能確定,腦海中飄飛多年前零散畫面,一如這雨絲。
已經到了西里西亞,他卻覺得路還遠,而波蘭更是遙不可及,或者說,那塔樓早已離自己遠去,只剩下蒙古人侵襲時裡格尼茨寥落鐘聲。
“宿營,派出斥候,找幾個瞭解西里西亞情況的人。”衝約瑟夫吩咐一聲,劉氓轉向另一側的亞歷山大,輕聲說:“當年我們去過那邊的山林吧?”
亞歷山大是劉氓最早小弟,一直負責科隆骷髏騎兵,其後也帶隊在西里西亞輪駐過,幾個月前去摩尼亞協助奧爾加涅,這次帶隊過來。
他似乎也在搜尋什麼印象,愣了片刻纔回答:“是,陛下。”隨後又追憶著說:“那一仗真可怕…,嗯…,陛下返回裡格尼茨,嗯,真奇怪,當時我覺得陛下一定會平安無事,他們還瞎擔心…,唉,可惜,佩爾…”
亞歷山大說著說著就低下頭。劉氓明白,他語氣遲疑,除回憶起戰友而傷感,也可能是覺得在西里西亞沒起什麼作用,對帕特里西亞有愧,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
該他愧疚麼?從他那裡,劉氓才知道,西里西亞地盤雖小,卻有佈雷斯勞、上西里西亞等多個公爵,根本就是一團亂麻,帕特里西亞這西里西亞女公爵是名義共主,只對裡格尼茨和佈雷斯勞兩城有一定控制權。加之波蘭、薩克森、波西米亞三個強勢鄰居利益糾葛,日耳曼、斯拉夫、捷克斯拉夫各族羣矛盾,新舊宗教衝突,擱在誰身上也不好處理。
而這次叛亂推舉出的頭目是佈雷斯勞公爵,帕特里西亞的小舅子。這傢伙的領地佈雷斯勞很久以前被闢做主教區,只具備空頭銜,又對嫂子在波蘭、匈牙利、奧地利勢力支持下繼承西里西亞公爵爵位耿耿於懷,暗中折騰不是一天兩天。
如果早些關注西里西亞事務,如果暴*前趕到西里西亞,如果…。如果很多,只可惜,世間沒有如果。探身拍拍亞歷山大肩頭,劉氓轉臉又望會羣山,跳下戰馬幫斯蒂芬等人搭建帳幕。
事情總會幹完,行軍中消息難得,也無從談起處理事務,山裡的夜色因此而格外溼冷沉靜。埃萊諾娜將他溼透披風擺好,在旁邊邊坐好,也跟他一樣靜靜看著爐火。木柴有些溼,在火苗舔舐下,滋滋騰起薄霧。
寂靜持續很久,帳外起風,火爐內倒回一些煙,埃萊諾娜被嗆了一下。她抹抹眼睛,突然笑起來。
“亨利,在雷根斯堡…”
劉氓開始有些納悶,聽埃萊諾娜說起雷根斯堡,也笑了。那天他折騰炭塊,結果將炭灰弄在軍用杯上。埃萊諾娜沒注意,弄得滿嘴烏黑。
這諧趣的回憶打破死寂,看著埃萊諾娜清透的茶色眼眸,劉氓下意識伸手碰觸她嘴角一下,至於是擦拭想象中的炭黑還是要體會那溫馨笑意,自己也不知道。
埃萊諾娜對他的親暱動作顯出不安,也有些羞赧,慢慢低下頭,像是不經意的避開他手指。感覺他伸出的手僵在那裡,埃萊諾娜似乎又覺得不妥,輕輕握住他的手放在膝頭。
這感覺很溫馨,也有些古怪,一如她連日來默默無言,又始終保持距離的照顧。
這女人改變太多,或者說,自己根本沒了解過她。看著埃萊諾娜光潔額頭,瑩潤臉頰,劉氓沒對她的變化得出結論,而是猶豫著將她拉進懷中,似乎這樣能縮短兩人距離。
埃萊諾娜沒有拒絕,可那絲柔意剛觸碰心尖,他卻身體一僵,記憶撕開縫隙。兩人多少有些相似吧?同樣略顯豐腴的體態,同樣勘透世情的平靜笑容。劉氓陷入朦朧,飄渺單薄的朦朧,甚至沒注意到埃萊諾娜疑惑,明瞭,淡然傷感的離去。
清醒過來,劉氓搖搖頭,靜靜看著門簾縫隙透入的夜色。他思緒先觸及西里西亞,隨即強行轉到在波西米亞應該採取的策略,坦能堡一戰對波羅的海和東歐可能產生的影響,甚至去思索解決波西米亞後反攻塞爾維亞和保加爾。凌晨時分,寂落而無邊際的思緒終於被打斷,約瑟夫帶著一身溼氣進來。
“陛下,斥候前出到山脈北麓,發現有亂軍在圍攻一處大型礦場。可能是忠於女公爵的貴族躲在哪裡,天比較黑,亂軍防禦也…”
“不用解釋,我知道斥候辛苦,是我太著急。”打斷約瑟夫的話,劉氓思索片刻,問道:“我感覺這裡很平靜,其他地方呢?”
約瑟夫雖不清楚他問話的具體含義,還是思量著說:“這片谷地主要是礦場和伐木場,沒什麼大的城鎮,按照斥候敘述,亂軍好像沒有進行封鎖,但山那邊的城鎮大多參與叛亂。”
猜測用處不大,感覺天色已經有些發明,劉氓忽地站起來,邊穿戴鎧甲邊說:“讓骷髏騎兵整隊,我先帶著他們支援那處礦場,其他人隨後跟進。另外,聯絡佈雷斯勞方向,我們會一路攻向裡格尼茨,一旦圍城叛軍鬆動,消滅他們,然後迅速趕到裡格尼茨與我們會和。”
山路難走,天大亮劉氓才趕到礦場附近。礦場位於半山坡,山體已經被挖成平臺,整個場地估計有兩三公頃,左側是選礦廠,右側七零八落蓋著簡陋房屋,像個小村鎮,應該是礦夫居住區。
居住區外原本有木柵欄,現在用石塊堆積成壁壘,礦夫模樣的人正依託壁壘和選礦廠外圍幾處據點抵擋進攻。叛軍有上千人,雖然衣著不統一,卻騎士、重步兵,十字弓手配備齊全,甚至有小炮有一搭沒一搭轟擊。
礦夫比他們人還多點,但大多衣衫襤褸,武器更不用提,已經是岌岌可危,唯一能阻擋敵人的就是勇氣。遠遠看見一名健壯礦夫胸口扎著箭矢還吶喊著用石塊回擊,劉氓那還忍得住,狠狠揮了一下手。
這點叛軍根本不夠看。骷髏騎兵突出山林,迅速迂迴到叛軍後方,不等他們有所反應羽箭就鋪天蓋地撒去,等劉氓趕到,戰鬥基本結束。
一名小貴族和幾名騎士被押過來,劉氓看都懶得看,直接命令:“這是盜匪,活著的都拖到下邊絞死,遠一點,別影響這裡風景。”
幾個人估計已經從那部黃鬍子弄清他的身份,騎士面如死灰,卻都沒吭聲,那名小貴族則掙扎著喊:“陛下我們是奉命行事,沒有違背誓言,你不能這樣對待貴族…”
“沒有違背誓言?你的領主是誰?他不是受封於西里西亞公爵麼?叛亂就是叛亂,打敗我你可以任意編寫家史,輸了就不要說廢話”
劉氓厭煩的罵了一通,可一錯眼看到這傢伙鎧甲。那上面本有十字架花紋,聖屍明顯被重新雕琢掩去。這下他火氣更盛,轉而命令:“絞死是針對叛亂貴族,不牽涉未成年子女,這傢伙是異端,燒死取消爵位”
不再理會這傢伙,劉氓催馬跑上礦區。骷髏騎兵正在救治受傷礦夫,可危機解除,這些人反而拘謹起來,見他到來甚至有些瑟縮。劉氓也不多說,默默下馬扶起一名少年礦夫,掏出隨身繃帶爲他處理傷口。
這少年應該不過十五六歲,但肢體已經因勞作多處變形,看起來滄桑木訥。他一開始對劉氓到來很惶恐,等看清那部黃鬍子,又像是想起什麼,眼中透出欣喜和激動。
劉氓沒注意到他的表情,擡頭看看四周,一些人零零散散從屋舍和山壁上礦洞走出,聚攏起來遠遠看著這裡。主要是女人孩子,雖然都髒兮兮的,有幾個明顯是貴族或富裕出身。
不等他詢問,約瑟夫帶著一箇中年礦夫過來,看看那些女人孩子,低聲說:“陛下,那些人是爲女公爵戰死的貴族和騎士家眷,有些是跟骷髏騎兵突圍逃出來後失散的,有些是好心人掩護下輾轉逃來的,不多…。嗯,這些礦夫發現後就保護他們,爲此還殺死礦主和監工。山上還有不少礦夫也這麼做…”
“是他們志願這麼做的?”壁壘處死傷枕籍,礦夫妻兒正張皇搜尋親人,劉氓難以相信,這些人會爲平日正眼都不看他們一眼,只會收取稅賦的貴族這麼做。
“陛下,你不記得我,但我們很多人記得你…”約瑟夫帶過來的中年礦夫正照顧地上少年,看摸樣,應該是他兒子。聽到劉氓詫異的問話,他擡起頭,瑟瑟嘟噥一句,隨後又低下頭說:“大老爺,在那邊,裡格尼茨,我們打塔塔人,是老爺最後留下帶我們衝出來,只有老爺這麼做…”
又擡起頭拘謹的看了劉氓一眼,礦夫繼續說:“後來我知道,老爺是皇帝,是聖米迦勒的使者,叫黃鬍子…。那個,啊,我也不知道,但夫人也跟別人不一樣。她跟很多夫人、老爺在那邊山下游玩,看到我們,卻沒讓老爺打我們,給我們衣服和吃的,親手給我女兒圍上頭巾。啊,很漂亮的頭巾,她…,她回到天父懷抱時,還讓我給她整理好…。我不知道那些人爲什麼要反對夫人,也沒辦法,但這些夫人來了,我們必須做些什麼…”
礦夫說的混亂,北方條頓土話也難懂,但劉氓視線慢慢模糊。周圍礦夫圍攏的更多,同樣襤褸佝僂的身影,木訥拘謹表情中連好奇也不很明顯,但劉氓看到一座山,蘇臺德山。
這就是德意志蘇臺德礦夫,爲信仰忍飢挨餓去抵抗橫掃世界的蒙古騎兵,被老爺們棄如敝履,卻因自己那絕對是利用的尊重感恩至今;所有艱苦勞作換來的只是餓死,卻爲帕特里西亞隨意的善心拋卻生命。
不,不能說是隨意善心,那平靜溫和的笑容值得讓人捨棄一切,可自己卻什麼也沒做。劉氓的心有些亂。
約瑟夫多少受到影響,並不鄙棄這些礦夫,可他不清楚該怎樣提出答謝的建議,猶豫著說:“陛下,要不給這些礦夫…”
“不,不是礦夫,是蘇臺德礦夫,直屬於我黃鬍子的蘇臺德礦夫,蘇臺德是他們的,任何人無權收取賦稅,無權侵奪他們的財物。”
約瑟夫等人鄭重起來,儘量給礦夫們解釋劉氓命令的意義,可他們一時聽不懂,只是惶恐好奇。正說著,一個乞丐摸樣的小傢伙跌跌撞撞湊過來,卻不小心摔倒在劉氓腳下。
“你的孩子?”劉氓拉起小傢伙,笑著問中年礦夫。
“不是,大老爺,可能是孤兒,但很懂事…”
礦夫話沒說完,劉氓愣住,半響,將小乞丐和她懷裡抱著的小傢伙緊緊摟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