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未加冕的皇帝召集一次聚會,宮妃、宮女和侍從都在臨時主管塞爾維亞的瑪麗亞指揮下盡情展現自己的恭謹和才智,將冬日海灘裝點的花團錦簇。好心提醒,皇帝不愛這一口,而是喜歡所謂的東方風格。可他也不懂,本該出謀劃策的幕僚團機要約瑟夫卻精神恍惚,目光就沒離開過盧卡斯親王的小女兒。
不管怎樣,場地盡顯帝國的莊重和典雅,皇后和諸位元老對此感到欣然,遲來的皇帝似乎也無不快。要說有缺陷,那就是賓客超出預計,不僅教會高級神職人員、皇室親貴和各國派駐都城的親信系數到來,甚至海峽對面也聞訊派來使者。加上各國各家族的宮妃侍從,海灘一時人滿為患,到讓某些人想起當年圍城時這位陛下帶領艦隊救援時的場景。
場地核心是一座巨大的錦幕觀景棚,劉氓和卡特琳娜端坐中間,兩旁是親貴和使者。前方順坡十余米處,本地及馬格里布、薩拉遜藝人賣力表演著吐火、拋球、頂桿等雜技,海面上,幾艘快船也準備好展現人魚之舞。
劉氓的確沒感到厭煩,恍惚的腦海中偶爾會感到奇怪,這些人哪冒出來的,在米斯特拉斯好像沒這些。他一直在看,還露出和煦笑意,但眼前卻不是這些光怪陸離,而是多年前一幕幕場景,由剛才巴拉再未說下去的話語引來的一幕幕場景。
金谷汗,實在不知哪位王子帳下。當時這位可汗可以說是找著他結盟,最起碼是對他有所了解。再從其后幾無私心的態度上看,更像是受某人囑托。那么,只可能是阿剌海別。這也許能解釋他在尼科波爾會戰中幸免的原因。也許,阿剌海別就在埃及帝國,是帝國實際首腦,這也能解釋伊兒汗國為何受其節制。而妮可、卡特琳娜等人則是在雙方交往中慢慢熟悉,安妮絲等人也是受她之邀才前往埃及。
巴拉口中的韃靼公主應該就是阿剌海別,只是弄不清她與可汗的關系,而那半截話可能是說阿剌海別帶她來到歐洲。
雖然妮可對自己隱瞞,劉氓卻無勉強別人的習慣,加上這欺瞞并無惡意,隨后又戎馬倥傯,也漸漸將疑惑淡忘。現在細細回憶,那時,也許阿剌海別多次跟在身邊,在瑞士通道,有人為他治傷,卻不像是妮可。瓦爾納至這里,一路有人照顧,也不只是妮可。
他忽然覺得有些煩躁,茫然四顧,精彩表演仍在進行,周圍盡是低低的叫好和品評聲。出生入死,讓無數士兵埋骨他鄉,讓那些錯愛自己的人在無法回報的凄涼中默默老去,難道就是為了這些離亂的繁華?
忽涼忽熱,忽明忽暗,紛擾的心緒慢慢沉淀,周圍似乎安靜下來。定定神,前方雜耍藝人已經離開,場地不知何時擺滿花木,一位儀容端麗目光凝重的女人正默默看著自己。他有些不知所措,扭臉看看卡特琳娜,只得到略顯困惑的笑容。
再看前方的女人,韶華不再,滄桑與執著卻積淀成寧靜通達,幽然如蘭,飄渺如嵐靄。他不自覺站前來,欠身施禮。女人嘴角綻放一絲了然,隨后目光更加空濛,陡然間,高亢歌聲撕開海面飄來的淡淡水汽,在整個皇城引起微微共鳴。
劉氓靜靜聽著,但沒有一個單詞顯示出含義,思緒直接隨著悲愴旋律飄轉搖曳。浮躁與執著,背棄與堅守,相依與消逝,他不過在是與非,善與惡,愛與恨之間彷徨掙扎,走過荊棘的血淚之路,留下無數苦難,也開啟無奈的希望。
如果違背誓言,你將因愛失去一切。面對自己的背棄,卻默默守候,不知如何評價,只鼻腔涌起融融酸意。因當年那誓言疑神疑鬼,痛苦寥落。可是,之所以會失去,只因未去珍惜,跟誓言毫無關系。
一瞬,他回到現實,前方換成幾位游吟詩人干巴巴的歌功頌德,周圍滿是嗡嗡的談論。他首先尋找埃斯庫羅斯,看到這位奧斯曼使者神色空濛的遙望前方,不再感到厭煩,只是想,正式簽約不知何時,自己一定要去耶路撒冷。片刻,他感覺到手背上的溫暖與籍慰。扭過臉,卡特琳娜正關切的看著自己。
“亨利,對不起,這聚會應該不符合你的心意。”
既然生活在這時代,擁有這身份,也該學會適應。因個人喜好和習慣而產生分歧實在不值得,特別對這些因自己而默默守候孤寂的女人。他輕輕拍了拍卡特琳娜的手,難為情的說:“很好啊,特別是剛才那位歌手,我都沉浸在哀婉的旋律中不能自拔,讓你擔憂了。”
卡特琳娜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怔了半天,莞爾一笑,隨后略顯羞澀,回應:“亨利,你在遷就我,這聚會并不符合你的心意,這些表演也會讓你感到厭煩。不過迪米特拉的確是帝國瑰寶。她的詩歌和演唱傳承自薩福,后來…,后來家族離群
索居,除了極少數懂音樂的人,沒人聽過她的歌聲。我聽說,我們撤離后,她在這海灘獨自歌唱,奧斯曼士兵都悲傷沉默,無人敢正視她一眼。這次聚會…,嗯,實際上,我們是占了你的光,她給我寫了一封信,說愿意為你演唱一次,我才…”
原來還有這么一出,不過這迪米特拉顯然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感覺卡特琳娜有些激動,還有些難為情,劉氓笑起來。他多少知道些前希臘的悲劇,那可以說是歐洲音樂藝術的巔峰期,隨后就因羅馬的野蠻湮滅,直至他前世十七世紀才勉強復興為歌劇,卻已是昨日黃花。而他前世多數歐洲現代音樂,因為根植于文學荒漠,也偏重于程式化,機械化,跟藝術沒多少關聯,倒是發自靈魂的圣詠可稱為奇葩。
當然,他不懂音樂,對這些沒興趣,為安撫卡特琳娜不能自稱懂音樂人的自卑,隨口說:“帝國首要是教會發展、局勢穩定和政務高效順暢,讓民眾富足。但知識和藝術不可或缺,我們美麗的皇后,你完全可以資助建立學院…”
“我知道,就像斯圖加特神學院和克拉科夫學院是么?我已經跟大牧首商議,正在籌備。不過我聽說你將皇室圖書館搜刮一空,與斯圖加特神學院的交流就靠你的諭令了…”
交流是消除隔閡的唯一方式,卡特琳娜很快自然起來,看看前方的表演又說:“亨利,那位迪米特拉開始可能只是出于對你拯救帝國的感激才演唱。可剛才,因為你的狀態,她明顯有些情緒不穩。雖然只是隨意施禮就離去,眼神中卻沒有了高傲。亨利,你發明了鋼琴,很多樂師都對你贊譽有加,也許,你跟她…”
“我的卡特琳娜才是最美麗的。”聽她越扯越遠,劉氓立刻打斷她的思路。
卡特琳娜不經意搖搖頭,卻也不延續這話題,轉而說:“亨利,她的歌聲的確傷感。但那哀傷情緒似乎跟現在帝國的威嚴與榮耀不太相合,我不明白…。嗯,亨利,你為何會…”
“為何會沉浸其中,為平時老是掃興?”
劉氓多少明白自己與眾人格格不入的狀態,但還是笑著應和:“因為生來罪孽深重,所以苦難是必然歷程。繁華和歡樂讓人迷醉,可苦難讓我們堅定,讓我們團結,讓我們之間的關系更自然。有句話說:苦難興邦。雖然我們取得勝利,秉承苦難之心還是必要的…”
他這可以說是自我開脫,掩飾心頭的歉疚,卡特琳娜對他這理念雖不一定接受,卻立時兩眼花花。看到契機,大牧首、幾位元老和親近重臣不著痕跡加入談話,到讓這聚會成為帝國教育文化體系建設的重要里程碑。只可惜,他關于苦難的論述還是隨著談話被稀釋淹沒。
他實際上是一肚子草,勉強應付幾句,發表些“宏觀”論斷,立刻將麻煩扔給大家。起身轉了幾圈,見埃斯庫羅斯很有燈火闌珊的意味,卻又想起阿剌海別。雖然無情最是帝王家,同族紛爭也往往比抵御外辱殘酷,可阿剌海別離開黃金家族,多年在他鄉忍受枯寂,而關切的人卻一無所知,那午夜時燈下獨坐的情形他不敢設想。
湊到埃斯庫羅斯身邊,不等他找出話題,埃斯庫羅斯卻微微一笑,直接說:“陛下,您帶領這帝國取得輝煌勝利。也許你認為我是妒忌,但我還是要說,眼前的繁華不應該留戀。”
這用你說。劉氓的目的是了解埃及帝國情況,那會糾纏這問題,隨意點點頭說:“謝謝大維齊提醒。嗯,也許難為情,不過,你知道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帝國有位公主么?”
埃斯庫羅斯明顯一愣,又饒有興味的看他一會,這才說:“陛下,埃及帝國皇室一直很神秘,外人,包括帝國多數臣民都不知道可汗及閼氏外皇室成員的具體情況,當然包括我。不過,既然陛下問起,我也…”
似乎覺得用詞不好選擇,埃斯庫羅斯,略微停頓,這才繼續說:“我們的精銳,以及里海以東避難的部眾都聚集在大不里士周邊,如果能轉到這里,我想,陛下取勝應該不會這么輕松。可是,我們這超過十萬精銳抵擋少數元帝國兵力支援下的帖木兒仍感吃力,要不是宋帝國遠征軍幫助,安納托利亞已經不保。我知道陛下在關注羅斯戰況,并重新裝備和整訓近衛軍。但我還是冒昧提醒陛下,元帝國有些軍隊與金帳汗國截然不同,如果遭遇,還望陛下選擇堅城防御,或盡量利用地形優勢與他們周旋混戰,不要使用歐洲的戰爭方式。”
這場戰爭中,劉氓的確沒見過土庫曼等地精銳,奧斯曼引以為傲的耶尼切里亞和獨立炮兵部隊也未顯現實力,因此對埃斯庫羅斯的話有些相信,這原本也是他擔憂的。可自己擔憂的問題由別人提醒,難免會產生逆反心里。想知道的沒問著,更失去談話興趣。
而且,聚會已轉入自主階段,發現卡特琳娜仍孤零零坐在帳幕中,他的注意力隨即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