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媚,馬賽圣母修道院卻顯得有些冷清,甚至可以說陰森。匆匆跑進大禮堂,小修士加德不由得瑟縮一下。他隨即默默畫了個十字,請求主原諒自己的雜念。已經被阿維尼翁教會革除教職,還未去梵蒂岡領受新職的主教正跪在圣壇下方吟誦,聲音不大,但空蕩蕩的禮堂因這聲音而在靜謐中帶上了無法形容的圣潔。
沒有信徒來著祈禱,因為他們大多被勸說呆在家中,不能隨意走動。也沒有別的神父,他們都…,都出去了,所以這禮堂有些冷清,但不能因此而心懷恐懼。
等他來到身側,主教慢慢停止吟誦,但沒有回頭,低聲問道:“城主還是不愿行使職責么?”
“是的,他們不讓我近。”小修士加德徹底恢復平靜,小聲回答。他是孤兒,從小被主教收養,因此對主教聽出自己的腳步聲并不感到意外。
主教沒回應,他接著說:“主教,去蒙彼利埃的斯蒂芬神父回來了,喬納斯兄弟就要回到主的懷抱,他正在終傅。他讓我告訴你,蒙彼利埃城郊也出現難民,阿基坦女公爵已經下令封鎖。但是…,但是他們無法抽出人手來這里。還有,去土倫和阿維尼翁的居民大多被擋回來,不少人被殺死…”
主教點點頭,還是沒說什么。阿基坦對普羅旺斯早就失去控制,能封閉兩地間的通道就不錯了。至于其他城市,沒錢沒勢的難民只能被當做禍水。
見主教又開始因誦,加德有些疑惑,想想,接著說:“主教,還是有很多人選擇逃走,包括那些異端。他們不僅跑了,還說這里是棄絕之地,讓居民們自己懺悔。還有那些終于阿維尼翁的神父,他們居然說瘟疫是我們造成的…”
“孩子,不要怨憤。保持虔誠的心,無愧于教會對你的信任,這就夠了。至于終于阿維尼翁的神父,他們畢竟沒有忘記自己的責任。”
司祭平和的告誡一番,接著問:“還有…,還有幾個兄弟?”
“應該還有十幾個,正組織大家收集食物,可是沒人愿意幫助我們收葬死去的居民。”
主教沉默的更久。一百多個修士,只剩下十幾個了。他現在理解會長為何幾近瘋狂的阻斷貿易,殘酷壓平意大利不愿歸附的領主,不惜將用于善行的什一稅購買石灰,儲存衣物和食物。不管這是懲戒還是考驗,不管這是不是異教魔鬼對基督徒領地的侵襲,甚至不管這是否有用,只有他想到了,而且做出努力。
他同樣明白一向對教會禮敬有加的會長為何要背負罵名和別人的誤解突然攻占梵蒂岡,改組教會。近千年前,是圣米迦勒降臨,掃去了瘟疫。這一次,也許圣米迦勒又成為主預留的唯一救贖之路。
他無法知道,也不能去考問那個金色身影是否得到啟示,又承擔了什么任務。但他知道,面對這明顯是注定,似乎無法抗拒的災難,他卻執著的揮舞著寶劍,一如他孤獨面對異教徒侵襲的浪潮,沉默面對責難,沉默面對背叛。
遠處又響起為神仆回到主的懷抱而贊美的鐘聲,主教回到現實,可怖的現實。看看不安的小修士,不到十六歲的小修士,他猶豫片刻,還是輕聲說:“孩子,你身體很好。這樣吧,你再去蒙彼利埃,把這里的情況告訴女公爵。嗯…,不用再回來了。”
加德愣了一會,然后搖搖頭。主教也不再說什么,起身帶著他走出教堂。
教堂旁邊的修道院已經人滿為患,周圍只得搭建臨時帳篷。所有人都充滿惶恐,但無人喧嘩,大多數靜靜坐著。遠處,街道上灑滿生石灰,但沒有幾個行人,城市死一般寂靜。一周,只有一周,瘟疫驟然爆發,他們所知道的,已經有五千多人死去。
禍端來自一條剛從黑海歸來的商船。那艘船行駛到愛琴海就發現有船員生病,但船長沒有在意。聽說摩里亞扣留法蘭西船只,船長就讓商船繞過克里特島駛回地中海。一路上,少數發病的水手都被拋入大海,船長以為控制了病情,誰知道,回到馬賽后居然還會有人發病。
一開始,情況還不算嚴重,可是城主不愿幫忙,他們無法進行查找水手下落和隔離等工作。第二天,發病的人越來越多,開始有各種流言。有人說,安納托利亞正在發生瘟疫,只要有一個人得病,整座城鎮的人就會在幾天內死去,奧斯曼帝國已經焚燒隔離了很多城市。人們將信將疑,第三天,這傳說似乎被證實,街頭不時能見到突然倒下的行人。
像是點燃了一堆火-藥,馬賽城陷入混亂,無數的人拖家帶口逃離城市。情況也隨之爆發,四處都是倒在路邊的尸體,每個街區都有傳出哀哭聲的人家。黑衣修士們也陷入惶恐。會長的辦法似乎并不奏效,最先接觸病人的神父雖然每天洗浴,還是在第三天死去,躲進修道院的市民也開始發病。
第四天,有錢人都逃走了,城主帶人躲上伊福島。逃亡的,閉門不出的,前往教堂祈禱的,趁機搶劫yin掠的,馬賽變成無人管理的地獄。無奈下,黑衣修士們只好組織驚慌失措的市民建立各種隔離區,進行各種嘗試,雖然疫情還無法得到有效控制,卻有緩解的跡象。
現在,他們只能祈求主的寬恕了。
看到兩人走出教堂,負責修道院管理的神父匆匆走過來,低聲匯報到:“主教,我認為這里的情況已經得到控制,從昨天到現在,沒有人再發病。”
“那就是說,隔離,洗去污穢,更換干凈的衣服,是有效辦法?”司祭精神一振,接著問:“別的地方怎么樣?”
神父搖搖頭,答道:“附近的隔離區還是不斷有人發病,但情況比昨天好一些。”
這是為什么?難道就因為這里是修道院?司祭非常困惑,又問問具體情況,還是不知所以然。正說著,另一個神父匆匆趕來,但隔著老遠就停下。他像是要說什么,看看四周,又低下頭。
司祭默默走過去,等兩人距離三四米,這位神父立刻做出不能再靠近的手勢,然后低聲說:“司祭,我罪孽深重。”
司祭嘆了口氣,問道:“怎么樣?”
“我那邊也有效果,但新發病的還是不少。”神父應了一聲,然后猶豫片刻才接著說:“還有,大多數市民都快沒吃的了,隔離不可能堅持下去,我們的人也越來越少…”
司祭沉默了一會,自言自語道:“會長的辦法到底怎么樣?別的隔離區都在發病,為什么這里不再出問題…”
負責修道院的神父和加德都走了過來。四個人討論了一會,外面回來的神父突然說:“司祭,我知道了。”
看看伙伴納悶的眼神,他用更低的聲音回答:“司祭,我們的教堂遠比別的地方干凈。還有,你們知道,陛下討厭老鼠,在軍隊里,他不允許士兵身上有虱子和跳蚤,否則會嚴懲。陛下從未說過為什么,但現在看來,老鼠、跳蚤、虱子這些骯臟的東西應該會傳染瘟疫。”
這位神父本是鐵十字近衛軍軍官,沒改掉對會長的稱呼。他的話讓司祭等人恍然,但這興奮沒有持續多久。如果是接觸傳染,大家還可以用不直接觸碰病人,洗浴等方法保護自己,跳蚤這東西如何防護?看看遠處生石灰也無法遮掩骯臟的街道,他們知道,自己無能為力。
沉默一會,主教突然說:“會長推行潔凈祈禱不是一兩天的事,下令滅鼠也是很久以前吧?我們再想想,會長還有什么特殊的安排。”
加德等人呆住了,然后激動起來。是啊,那些可都是東方爆發瘟疫之前的事情。會長一定是不能明說,但給了大家機會。而且,大家的興奮中還有些難以啟齒的東西。要真是這樣,那這位會長的勢力范圍大多會成為避難之地。
掩去這些念頭,加德提醒道:“主教,還有艾草和那種硫磺泡的酒,可惜不多…”
聞言,那位出身近衛軍的神父一愣,懊惱的說:“罪孽,那些東西也許不是用來吃的藥,而是要放在身上驅蟲。艾草不生蟲,也許就是蟲子害怕那種氣味。還有,我們以前也用蒸煮的方法除去衣物上的虱子和跳蚤…”
這話讓大家欣慰的同時也感到傷感,如果早想到這些,那么多兄弟也許就不會…。打起精神,主教正想讓大家去準備,卻發現周圍街區不知何時就喧鬧起來,對面的街道也涌出人流。
見這些人氣勢洶洶,當先是一個忠于阿維尼翁的神父,主教迎了上去。來到近前,這些人開始猶豫,隊伍慢慢停下來。
“這位神父,你們要干什么?”主教問道。
這位神父非常鎮定,不屑的說:“干什么?難道你們不知道么?你說說,為什么黃胡子玷污圣地后就爆發了瘟疫?”
“爆發瘟疫,難道你不知道么?瘟疫是從東方傳來的。這里爆發瘟疫,是因為那些水手躲避我們會長設立的封鎖。”見對方目光有些閃爍,主教繼續說:“現在不談這個,我們已經找到預防疫病的辦法,只要…”
正說著,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不要再騙我們了我們都聽你們的,呆在家里不出門,可結果怎樣?我的鄰居都死了你是想讓我們老老實實等死么?”
“是啊他們都是騙子瘟疫根本無法抵擋,就是他們玷污圣地帶來的災禍”“是啊燒死他們”“是啊,他們說能治,可最先死的是他們”
對死亡的恐懼變成激憤,人群重新洶涌起來。眼看局面就要失控,主教大喊:“這瘟疫可以預防兩天了,你們眼前的修道院里已經沒有人再患病”
這話起了效果。看看對面雖然惶惑,但一個個干凈整潔,看起來很健康的市民,看到其中還有熟人,多數人心里又騰起希望。
“大家照原樣呆在家里,想辦法洗浴,把衣物都蒸煮一遍,除去虱子和跳蚤,用生石灰堵住老鼠洞,情況會變好的。我們會派人幫大家購買食物,已經染病的人,我們會派人處理…”
主教正說著,對面的神父突然打斷他的話說:“不要再騙人了。大家看,他背后那個骯臟的家伙也得病了”
主教一回頭,果然,近衛軍出神的神父已經昏倒在地。人群立刻爆發,眼看再說也無用,主教大吼道:“加德趕緊跑,把防止辦法告訴別人”
看到主教被人群淹沒,加德哪聽得進去,拔腿就要沖過去救出主教。可他沒跨出兩部,旁邊的神父一把抱住他,將他甩到后面,然后大聲吟誦起。
聽到人群中的主教也在艱難的吟誦,加德終于明白過來,拔腿向教堂跑去。不遠處,修道院的市民也喧鬧起來,可是面對憤怒的同胞,鄰居,甚至是親人,他們同樣孤獨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