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亞平寧遠沒有瓦本的凜冽,甚至還有宜人的味道,特別是清朗的午后。梵蒂岡附近,園林中草木雖斂藏風華,卻不影響聚會的典雅和溫馨。
這應該說是規格很高的聚會。教宗,四位宗主教,禮敬圣母會會長,虔誠亨利會會長,方濟各會會長,奧斯定會會長,圣約翰騎士團大團長,兩西西里及耶路撒冷王國女王,西里西亞女公爵,羅斯莫斯科公國弗拉基米爾大公夫人,米蘭公爵,德意志嘆息騎士團副首領…,需要報出名號的參會者都是響當當人物。
也可以說是很低調的聚會。園林中稀稀落落擺了些桌椅,不夠所有人坐下,菜品和飲料也簡單到寒酸,除了一堆炭火旁架著烤肉,再沒什么熱食。沒有音樂,沒有小丑,眾人或聚或散隨意低聲聊天,包括羅馬城和周邊的鄉紳,想參加可以參加,提前離去也沒人在意。
劉氓對新任副官約瑟夫的安排非常滿意,可以看出來,參會眾人也感到閑適愜意。紛繁勞累一個多月,包括親友在內,大家見證了太多悲傷,需要調整,卻不需要熱鬧。而且,苦難仍在繼續,略微放松心情后,多數人要更投入的履行神圣職責。
西爾維婭跟若望在商量什么事,埃萊諾娜不時插兩句話,前代教皇的荒唐此時變成祥和靜謐。各托缽修會的會長們拉著弗拉基米爾大公夫人閑聊,兩西西里女王從中協調,不用說,傳教對會長們來說是第一要務。米蘭公爵和德意志嘆息騎士團副首領則應付著貴族和騎士,還有幾個商人。這里面有不少前教皇國貴族,選擇了妥協,他們當然希望盡快融入黃胡子的體系。
劉氓有些偏處闌珊的意思,偶爾跟大家說上兩句,大部分時間不起眼的在一株大樹下坐著,還是坐在樹根上。微風拂過樹梢的細碎涼意,旁邊帕特里西亞抱著孩子與妮可等人竊竊私語,安詳中帶著寥落,很適合他淡淡的心境。只可惜,帕特里西亞的小尾巴實在讓他納悶。
忍了半天,等帕特里西亞的侍女帶著小女孩去更衣,劉氓終嘟囔道:“這…,這是怎么回事?有說法么?”
帕特里西亞從未有過孩子,但很快就昭示出母性,小家伙顯然對她很滿意。讓小家伙吮著自己的手指,她淡淡一笑,說:“亨利,請你原諒。當時,唉,我也不知道,看到蓮花孤零零的樣子,我就…。唉,我稀里糊涂就提出讓她到家里做客,他們居然就答應了。我感覺,巴塞耶特蘇丹生前可能有過表示,但他們沒有任何明確的說法…”
劉氓想不出巴塞耶特是什么心態。他對巴塞耶特并不熟悉,但他感覺,巴塞耶特一定細致的研究過自己。至于這件事,對這唯一的女兒,巴塞耶特可能是不想讓她無依無靠的生活在蘇丹殘酷的后宮中,備受欺凌后,為了無稽的理由,嫁給某個不知名的小王子,甚至更悲慘。
而賽力穆等人之所以答應,可能是他這家伙不近情理,想讓這女孩成為溝通媒介,所以會選擇碰巧出訪的帕特里西亞完成這件事。這幫家伙應該是摸透了他的心里,知道他不會責怪帕特里西亞,也不會辜負巴塞耶特的遺愿。
無奈的搖搖頭,他安慰道:“不要擔心,我不生氣。既然是巴塞耶特的遺愿,無論怎樣,我們應該照顧好她。不過…,帕特里西亞,他們沒說…,沒說她的信仰問題么?”
帕特里西亞到楞住了,半天才難為情的說:“這個…,我沒想過,是啊,蓮花的飲食就很有問題…”
劉氓笑著搖搖頭,安慰道:“也好說,我在斯圖加特有埃及帝國送的侍女…,啊,對了,德古拉的妹妹安妮絲可能會跟她熟悉,你在斯圖加特住一陣,然后帶他們去做客,經常往來,大家也熱鬧一些。”
帕特里西亞不知想到了什么,呆呆的看著他,好半天才抹抹眼睛說:“亨利,你…”可能是覺得感謝話很無聊,她又笑笑,隨意說道:“亨利,唉,我在西里西亞什么也干不好,在克拉科夫又老是思念你…。可是,見到你,我突然有種感覺,我覺得你比我們更孤獨…”
孤獨?是啊,應該說自己是這世界最孤獨的人。劉氓不知不覺就想到前世,可那些記憶模糊的無法分辨了,似乎只有一些笑容,一些責怪,一些期盼印象深點。
他很快回到現實。感覺帕特里西亞剛才的話中有自責,他正想安慰幾句,她卻搶先說:“亨利,你知道么?我感覺,你孤獨,是因為你站的更高,比多數領主站得高。啊,不是說身份,而是你的心。還有,你因此背負的更多,可你,可你卻是脆弱的,唉,我也不知道…”
帕特里西亞說話時望著遠處,聲音也顯得飄渺。這并不確定的評價讓劉氓有些感觸,或者說感傷。折騰到現在,他雖然有可笑的目標,卻是在不停的掙扎。他可以看見道路,路上的荊棘卻足以讓他撒盡血淚。也許是太感性了?拘泥于事務的末梢,無法超脫,無法升華,不算合格的領主。
心神恍惚半天,見帕特里西亞慈愛的逗弄著小家伙,而尼克癡癡的看著自己,他心里又感到堵得慌,起身四下張望。若望等人不知何時停止談話,都靜靜的看著這里,表情雖然平靜,卻讓周圍的氣氛顯得非常怪異。
這些神棍,不是又想搞什么劍盾傳說,苦行之旅吧?劉氓突然有點無奈的惱火。但他最終走向園林邊的草甸,打算舒展一下筋骨,透透氣。小讓娜早就盯著,眼見有空子,立刻優雅卻迅速的追到他身側。
小讓娜在前段時間梵蒂岡之亂中丟了臉,老巢都莫名其妙被端掉,一直就憋著股氣。這次鬧瘟疫,她反應最快,第一時間將那不勒斯徹底封鎖,各項預備工作也算井井有條。可隨著事態發展,她那股得意勁很快消失無蹤。自己的王國是處理得不錯,可這家伙會怎么想?加上鮑西亞的事情,此時面對劉氓,她只剩下忐忑了。不過小讓娜什么時候服過輸?眨眼忐忑就變成賭氣,隨后又想起剛才的事,賭氣變成好奇,思維跳躍速度無以復加。
“亨利,你知道么?剛才,先是西爾維婭,哦不,等主教,然后是教宗,他們都奇奇怪怪的看你。哎呀,我也看到了,非常奇怪,你跟帕特里西亞他們遠遠坐著,那場景居然讓我想到小時候第一次來梵蒂岡的場景…”
不知該怎么表述,小讓娜干脆不羅嗦,直接問:“亨利,你真的背負使命么?”
劉氓對這事已經無奈到厭倦,哼哼到:“你覺得呢…”
“我?”回頭看看恢復自然的人群,小讓娜撇撇嘴說:“我管那么多干嘛。有罪的人下地獄,沒罪的人上天堂,我好事也干過,壞事也干過,那讓我呆在你身邊好了…”
劉氓差點笑噴。小讓娜到不能說沒信仰,或者跟抗羅宗一樣不虔誠,只是維京人的影響比較重而已。琳奈執掌艦隊后她又經常跟著慪氣,兩人性格也有融合跡象。不過這小插曲倒讓他心胸一暢,比獨自散心強多了。
挽起小讓娜的胳膊,他邊走,邊隨意問:“那些會長們是想派人去羅斯傳教么?怎么看索菲亞像是不很樂意。”
小讓娜顯然對這事不關心,不得已才嘟囔道:“傳教?羅斯屬于你的東羅馬教會,傳什么教。那至多有些北方佬和日耳曼移民,還大多支持條頓騎士團。要說好處,也就是讓更多人了解羅斯。至于索菲亞,她一直就怪怪的,你問我,我去問誰?”
劉氓也只是隨便問問,不過這倒讓他想起一件事。
趁著金帳汗國進攻羅斯,條頓騎士團加強對羅斯北部的侵襲,不過除了讓諾夫哥羅德死心塌地跟莫斯科混,沒起到什么效果。那里冰天雪地,普通人呆不住。
反過來,羅斯進一步加強與波蘭立陶宛的合作,許多大臣已經私下商量聯合起來給條頓騎士團一下狠的。只是海德維格態度不明朗,大臣也想得到他的明確支持。現在條頓騎士團公開與梵蒂岡決裂,這些人活動的更起勁,要不是瘟疫耽擱,估計海德維格也會做出表示了。
煩心事永遠處理不完,也不好處理,拖一天是一天。劉氓也不搭腔,繼續無意識的漫步。小讓娜顯然不喜歡這樣冷清,回頭看看,又說:“亨利,剛才,他們說你那個宮廷樂師已經提前到了,正在城里準備劇場,要不我們先去看看?”
看到小讓娜略顯期盼的眼神,不知怎么,劉氓有些心酸,潛意識里想滿足他們任何愿望。因此,他想都沒想,笑著說:“好啊,我們的女王總要占個先才好。”
他這態度到讓小讓娜有些狐疑,但她不愿多想,立刻吱吱咯咯說起自己的對音樂的喜好。
劇場設在前羅馬萬神殿,也就是現在的圣母殿。宏偉大殿當然不能說小,可這會沒什么擴音設備,能欣賞的不過是領主、神職人員、貴族和鄉紳富商。但羅馬市民熱情不減,演出最快要等到傍晚,廣場上已經有許多人湊熱鬧。
塞巴斯蒂安心中的激-情永遠隱藏在木訥外表下,除了簡單平靜對自己的公爵表示謝意,沒有任何多余動作,情緒表露。艾米莉的姐姐夏洛蒂似乎已經脫去凱爾特人壓抑的熱情,變得跟義父一樣沉靜。她已經穿上修女袍,淡淡的笑意帶上圣潔意味。不過劉氓似乎聽人說起過,她閑暇時也喜歡寫點閑話,不知道是什么風格。
圣母殿原本就設置了管風琴,可能是嫌音質不好,塞巴斯蒂安正指揮學徒組裝瓦本制造的便攜式管風琴。抽空子問問,劉氓才知道,這首彌撒曲是夏洛蒂獨自完成的,而且是一夜之間,塞巴斯蒂安只是給予些后期指導。
眾人都在忙碌,他和小讓娜顯然多余,正想借機參觀這座著名神殿,夏洛蒂卻走到兩人身側,低聲說:“陛下,這首曲子還有羅馬鋼琴版本,您愿意指點么?”
指點?劉氓早就失去當初無知的驕狂。不過見夏洛蒂表情似乎有深意,也就點頭答應。
來到作為樂師休息場所的一間整理過的雜物室,夏洛蒂也不多話,默默坐了一會就開始演奏。劉氓純粹是樂盲,可聽了沒一會,淚水就涌出眼底。
晦澀的黑霧在居民毫無防備下籠罩城市,冬日的閑暇變成無言恐懼,生命變成不可名狀的苦難。死神及其幫兇縈繞在每個人身側,無論是高貴還是卑賤,無論是美麗還是丑陋,只能在掙扎中讓魔影抽走靈魂,變成干癟尸體。
在窒息的魔霧中,一團光影悄悄顯現,有猶豫,有眷戀,不完美,不奪目,卻化作點點流光,飄入每個人的胸膛,點燃希望的火種。當迷霧散去,慈悲的光芒重新照亮大地,那團光影隨風飄散,在圣光下再無蹤跡。
不知過了多久,等記憶隱入靈魂深處,劉氓才發現夏洛蒂和小讓娜都怔怔的看著自己。演示下臉上的淚水,他輕聲問道:“是為鮑西亞寫的么?”
夏洛蒂愣了半天,眼神變幻許久,然后略微歪頭看著他,低聲說:“是的。光明不需要照亮自己,如果這么理解,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