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恐懼,沒有惶急,沒有掙扎,沒有怨憤,只有一雙雙空‘洞’麻木的眼睛。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卻沒有鮮活的意味。初秋的草甸仍然醞釀著讓人‘迷’醉的墨綠,點綴其間的灌木和一片片幽邃林帶給這夢幻加上‘迷’失的立體感。晃過密不透風的林木,這些人就出現在劉氓眼前。驟然出現在眼前,以至於他感到驚恐,像是深淵的夢境突然變幻場景。
男子大多穿著對襟長衫,稍顯‘肥’碩的‘褲’子,有些披著斗篷;‘女’人則多是寬鬆長裙,外加一件半長罩衫。從‘花’紋和顏‘色’搭配上看,這些人的衣飾融合了東羅馬斯拉夫和薩拉遜風格,而長相也是斯拉夫人、薩拉遜人和東方特徵俱全。如果不是滿身的泥漿,踉蹌的腳步,過於密集的隊伍,這將是一副秋陽下質樸畫卷。
大概有四五千人,他們茫然向前奔跑,像是不情願,又像是審判前最後的依戀。最前面的人看到劉氓的騎兵隊,紛紛停下腳步,仍然是空‘洞’和茫然,卻讓可以說一望無際的人羣發生擾動,多少有了些生命的氣息。
最初的驚詫過去,劉氓居然感到莫名的些厭煩。他沒有減速,縱馬從人羣邊緣掠過。數百米外,人羣后方,一些騎兵在驅趕這些人,對,驅趕,牧人驅趕羊羣。與這裡的窒息相比,那些咆哮聲,笑聲,驚叫聲似乎輕鬆一些。
這一瞬間,他的情緒又發生變化,這場景似乎刺痛了他的靈魂。他能感覺到,這種刺痛與這幾年經歷的慘烈場景可能有關,也可能無關,沒有明確的指向,哪怕是君士坦丁大撤退時的悲涼和無奈。這感覺似乎來自於遙遠而模糊的記憶,因這人羣中幾不可查的東方‘色’彩而觸動。
這場景同時讓他覺得荒謬,剛纔還在梵蒂岡要塞跟孤傲的法蘭西騎士撥馬對衝,眨眼間就在絕望的大草原直面未知宿命。
沉悶的馬蹄從地底泛起,瀰漫在紛飛的草葉間。兩千骷髏騎兵從樹林後轉出,又是稀疏的縱隊排列,因此並沒有第一時間引起人羣后追兵的重視。等他們察覺這是大股騎兵,劉氓已經距離左側包抄的幾十個騎手不足百米。
這也是劉氓頭一次見到心儀已久的哥薩克,可他並沒有特別的感覺。除了‘亂’七八糟的戰馬和兇厲的眼神,這些人似乎與正在驅趕、追殺的農夫們沒有什區別,只是衣飾更加凌‘亂’,用各類皮‘毛’裝點出遊牧特徵,少數殘破鎖子甲和皮甲顯示出強盜本‘性’。至於武器,更是五‘花’八‘門’,彎刀、長矛、重劍、複合弓,找不出幾個相同的。
劉氓已經憋悶到極點。當面一個騎手猛地勒住戰馬,他想也不想,揮劍從旁邊掠過。驟起的廝殺聲打破沉悶,戰馬嘶鳴,羽箭往來,等一隻箭矢鏗然撞上肩甲,然後擦著護頸跳飛,他才從窒息的狂暴中清醒。
這些哥薩克不過幾百人,打架不行,反應和騎術極佳。骷髏騎兵還未完成迂迴動作,這些傢伙就已經四散呼哨而去。見追擊沒有任何意義,他命令屬下列隊休整。
這一切從開始到結束不過幾分鐘時間,如果不注意,就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可劉氓眼前的場景卻完全改觀。血腥和殺戮能帶來毀滅,也能帶來生機。
‘亂’糟糟的隊伍慢慢停止前行,大多數人好像搞不清狀況,茫然四顧。呆滯片刻,一聲哭喊將大家驚醒,然後所有人像是集體擺脫夢魘,疲憊倒地的,相互輕聲安慰的,抱頭痛哭的,間或傳出孩子清亮的哭叫聲,讓這末日場景剎那充滿生機。
一陣暖流從肩背上漾過,雖然還有點茫然和厭煩,劉氓卻不再感到窒息和煩躁。朝人羣來的方向看看,零散的屍體掩映在過膝的芳草中,沒有盡頭。眼角餘光見一個老人在年輕人攙扶下走出人羣,他呼出‘胸’口的濁氣,低聲說:“讓他們繼續向北走,然後躲到河邊。”
舒斯特點點頭,卻沒有立即照辦,而是小心問道:“陛下,時間不多了,我們回去麼?”
回去?出擊的意義可不止這個。劉氓搖搖頭,悵然望向東北方無際的原野。
奧爾加涅採取兩線天平式戰法防禦金帳汗國的進襲,他也認爲這方法不錯。只可惜,他們面對的是金帳汗國。按照斥候的消息,約四萬軍隊正在向這裡進發,除三萬金帳汗國常備弓騎兵,還有一萬步兵,這些傢伙沒有任何宿營的跡象,應該會在傍晚到達要塞。斥候無法探知具體情況,但他認爲可能是奧爾加涅之前所說的元帝國正規步兵,那各類攻城器械就不能小視。
現在,要塞只有五千骷髏騎兵和千餘步兵。雖然已經派人去催促,援兵連夜進發,至多提前到凌晨到達。如此懸殊的兵力對比,他只能寄希望於金帳汗國軍隊到達後會先休整試探一番,而且不會進行夜戰。
將希望寄託在敵人愚蠢上,實在有點那個。可是又能怎麼辦?一旦退回河對岸,不僅哈札爾人全完了,隨後就只能將有限兵力投入上游‘激’起廣袤的防禦面。
讓他舒坦點的是,古依斯提尼亞尼帶著兩新兩舊四艘戰艦趁著吹向陸地的海風首先到達,加上原本在這的十艘大小不等的武裝商船,勉強能給對手造成點威脅。爲增強防禦,他命令士兵將戰艦上的投石機和輕型火炮全部搬上岸,在不影響戰艦作戰的情況下讓陸戰隊和部分水手也登岸,算是又湊了千把步兵。
他們還沒部署完畢,又傳來消息,前期在這裡遊‘蕩’的哥薩克又開始驅趕哈札爾人,正朝要塞進發。劉氓不顧奧爾加涅的勸阻帶兩千骷髏騎兵趕來,結果就出現這一幕場景。
思索的功夫,身後的嘈雜聲平息不少,舒斯特正通過一名庫曼騎兵與過來的老人溝通。劉氓沒有回頭,但心中漸漸通透,明白自己剛纔爲什麼會有窒息的感覺。不是因爲這場景跟君士坦丁堡撤退時的場景類似,而是自己心慌。
習慣了西邊簡單恢弘的戰鬥,習慣了勝利,突然來到這廣袤土地,面對有過記憶,有過期待,卻從不熟悉的東方敵人;面對危城,聽到奧爾加涅敘述的各類陌生信息,他居然慌了手腳。說是來營救哈扎爾人,其實他根本沒想好出來幹什麼。
不就是打仗麼?有什麼可怕的,這麼多年打過來了。雖然有些醒悟後的疲憊,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恢復自信。擡頭看看西斜的太陽,再看看整齊隊列中一張張平靜的面容,他扇形撒出去十幾個斥候,命令隊伍以走馬狀態向東北方奔行。
斜出不到一公里,可氣到無奈的情況出現,逃散的哥薩克居然彙集起來,配合新來的百十個同伴又衝向哈扎爾人。已經管了,半路扔下不像話,他只能派兩個百人隊回去阻擊。這還沒完,正前方水氣騰騰的綠野中幻動出一片黑影,慢慢變成奔馳的騎兵隊伍。
剛撒出去的斥候又跑回來,老遠就喊:“陛下,金帳汗國的弓騎兵,有四千人。”
這些傢伙耳目靈便麼。這劉氓第一個念頭。主力已經到達要塞?這是他第二個念頭。來不急多想,他命令隊伍分成兩路四行橫隊,密集並行,迎頭頂上去。雙方距離不過三四公里,很快就相互看清容貌。
相比上次西征,這些金帳汗國騎兵裝束極爲齊整。前方清一‘色’弓騎兵,紅褐‘色’狐皮尖頂帽,寶藍‘色’緞面布甲。中間似乎有少部分重騎兵,但劉氓只能看到一排排‘挺’立的長矛。這種長矛附帶彎鉤和紅櫻,東方‘色’彩極爲鮮明。
相距約七八百米,金帳汗國騎兵悠然裂成兩半,左右兩向飛馳而去。整個動作優美流暢,讓劉氓前隊的拋‘射’只掃個尾巴。
天高雲淡,斜日昏黃,奔馳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整個人似乎要隨著戰馬有節奏的躍動掙脫大地的束縛。
這才叫騎兵。劉氓莫名興奮起來,命令隊伍間隔一個馬身散開,排成六路隊呈雁行向正被突擊。他是想朝著金帳汗國主力方向移動,然後根據敵人的反應做下一步決定。不過他再一次失算,這幫傢伙分成兩隊跑開後並不遲疑,迅速畫弧衝向哈扎爾人所在地點。
劉氓並不懊惱,也不氣憤。攻敵必救麼,基本策略。“以百人隊爲單位散開,各自爲戰”他對自己士兵的戰術意識、戰技和裝備絕對自信。
隊伍轟然散開,化作一團團黑‘色’‘陰’雲四下飛出。劉氓放緩馬速,扭頭等待一名從北面辛苦繞回來的斥候。
戰鬥打響,骷髏騎兵利用戰馬的優勢貼近敵人,然後利用新型複合弓的優勢打了就跑。在戰術思想和習慣接近的情況下,裝備就成了致命因素。
感覺不對,他們也散開隊伍,妄圖以‘亂’打‘亂’,卻忘了這是他們的強項,也是庫曼人的強項。而他們的戰技是口耳相傳,配合靠一起征戰形成的默契,骷髏騎兵卻經過系統訓練,有統一的指揮聯絡方式,戰技也通過組織學和自然科學洗禮。
“陛下,金帳汗國主力已經抵達要塞前方,正在做攻城準備。奧爾加涅建議您帶隊趕往河邊,然後乘船返回要塞。”劉氓停下戰馬欣賞眼了一會,斥候才趕來彙報。
連夜進攻?看來出擊是正確的。他只有這麼點慶幸。見斥候一臉疲憊,戰馬也溼漉漉的,他想了想,指指斥候,扭臉對一名隨從說:“你跟這小子一起去哈扎爾人那裡,然後跟他們一起到河邊。等戰艦過來,告訴古依斯提尼亞尼,做好我們登船的準備,我們大概兩小時後到達。”
舒斯特猶豫一下,知道勸也白勸,乾脆沒吭聲。
當前的戰鬥迅速接近尾聲。雖然是二打一,金帳汗國騎兵還是四散而逃。當然,他們也可能是要施展“蠻歹古”絕技,只可惜骷髏騎兵不上套,而且‘混’‘亂’的戰場也不適合玩這一手。遠戰吃虧,近戰吃虧,配合還吃虧,無奈下,他們只好真的逃竄了。劉氓只是鬱悶:我這就十幾個近衛隊員和騎士,怎麼就沒人來圍攻?
感覺這一小會就差不多打掉敵人一半,劉氓信心大增,不再管逃敵,而是讓士兵整理裝備,撿拾還能使用的羽箭,然後集合隊伍向要塞方向進發。天‘色’已經昏黑,他們儘量依託樹林向北行進。奇怪的是,除了零散偵騎和小隊巡邏兵,金帳汗國竟然沒派出大隊騎兵堵截或圍剿。
距離要塞兩公里左右,天際紅光閃爍,隱隱傳來悶雷聲。看這架勢,炮火不僅威力大,而且密集,劉氓不禁有些著急。保持鬆散隊列,他利用自己視力優勢帶路,不時指揮身旁的‘精’幹骷髏騎兵‘射’殺對方斥候。
繞過一片密林,前方出現繁星點點的營地和恢弘的攻城場面嗎,硝煙隨風‘蕩’漾。等一半士兵繞過樹林,他忽然感到不對。
扭頭一看,左側二百餘米處影影綽綽有一羣步兵和車輛。他心頭一震,正要命令士兵攻擊,卻見火光閃爍,密集的紅點從一架馬車上‘射’出,化作尖嘯的蜂羣迎面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