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麥涅茨在德涅斯特河北面一條支流旁,建在被河水u型環繞的一座山丘上,城防堅固。城池東北距文尼察百余里,所處地域遍布南北走向河谷,基輔羅斯時期是加利奇公國重鎮,在防御‘波’洛夫齊人沿喀爾巴阡北上時起很大作用。而此時則擔負屏蔽摩尼亞和喀爾巴阡山麓的雙重責任,更成為元帝國眼中釘。
元帝國對情報的重視和相關經驗無與倫比,當然不可能對黃胡子近衛軍動向一無所知。二十五日,當劉氓抵達卡麥涅茨,戰局早有了變化。兩路進攻盧布林和科沃夫的元帝國軍隊大規模收縮,北路軍隊放棄已攻下的盧茨克,直接退到卡麥涅茨西北百余里的特雷姆夫爾,南路近四萬軍隊幾乎全部集中到卡麥涅茨以西。顯然,他們對黃胡子的重視程度超過別人,而只要集中力量解決他,放棄的戰果也能輕易收回。
根據這一情況,阿方索與匈雅提商議后,將各公國輕重騎兵集中起來部署到卡麥涅茨至特雷姆夫爾中間地帶,步兵則緩步向特雷姆夫爾推進,與近衛軍呈掎角之勢。而海德維格也做出反應,派數千翼騎兵‘精’銳重新進入‘波’列西耶地區,伺機南下支援,或者直接對文尼察發動試探進攻。打了這么多年仗,‘波’蘭騎兵已經深通攻其必救之道,也學會了黃胡子的不確定‘性’原則。
兩萬多鐵十字近衛步兵,一萬多骷髏騎兵,三千禁衛重騎兵和輕騎兵,兩千多近衛隊員,加上附屬兵種和夫役,不算西面不遠處的特蘭西瓦尼亞軍隊,在卡麥涅茨麇集的軍隊與元帝國相當。清晨入城,劉氓沒回應眾將領希望得到明確指示的熱切眼神,盡可能將營地轉了一遍,就命令阿方索指揮兩個大兵團近衛步兵攜帶所有重型火炮向城北近十里的元帝國陣地發起攻擊,骷髏騎兵兩翼策應。這命令太過突兀,也不符合他往日作風,但,無人質疑。
戰斗黃昏時開始,已經持續數小時。城中,也就是山丘頂端的大型城堡,劉氓沒有親臨陣前,而是坐在三樓靠北房間內,無聊的擦拭杜朗達爾。桌上和房間四角都有馬燈,光線明亮,但窗外投入的暗紅光影仍在墻壁和天‘花’板上陸離幻動。與之相對應,悶雷似的轟鳴聲隱晦卻無止歇,窗欞不時發出嗡嗡聲,天‘花’板與墻壁接縫處偶有灰塵簌簌而下。
整個城堡沉浸在戰時特有的亢奮中,嗡嗡聲時起時落,各層走廊上急促的腳步聲不絕于耳。他似乎沒注意到這些,擦拭動作細膩專注,仿佛在欣賞久別情人陌生而熟悉的手,又像是癡‘迷’于這氛圍,擦拭寶劍不過是沉醉下無意識舉動。
巴拉站在窗下望著遠方,目光不像往昔那樣恭謹沉寂,而是有些‘迷’離,仿佛受了委屈,又像是在留意遠處動靜,豐滿的嘴‘唇’時而會輕輕抿一下。薩比娜依舊跟隨這位乖虐的主人,但已習慣他的忽視,靜坐墻邊沙發上默誦經文,不像身處戰地,而像是回到斯圖加特‘女’修院時光。
一陣幾乎可分辨節奏的震顫止歇后許久,‘門’外傳來清晰的腳步聲,斯蒂芬匆匆趕來。
“陛下,韃靼人收縮陣地,也不再派出騎兵與我們‘混’戰?!?
斯蒂芬語氣恭謹,但請求回復的意味非常明顯。薩比娜抬起頭關注兩人,可劉氓仍在擦拭寶劍,燈影下愈發棱角分明的臉毫無變化。
不知過了多久,等薩比娜都覺的難以忍受,劉氓突然說:“跟進,不要在意速度,只要能減少傷亡,壕溝挖多久都沒關系?;鹋诓还堋?,打進對方陣地就行,也不要節省彈‘藥’。兩翼的骷髏騎兵繼續保持壓迫?!?
“是,陛下。還有,到目前為止,北面那處韃靼人營地沒有支援跡象,只是斥候密度增大,特雷姆夫爾方向還沒有進一步消息?!彼沟俜宜坪鯇λ臓顟B很習慣,恭候時非常有耐心,得到回應后,反應也非???。
遭遇戰是近衛軍強項,但與元帝國相比還是差很遠,陣地戰,又面臨裝備劣勢,連月來,近衛軍打的還是比較艱苦。不過近衛軍承受力不僅沒有降低,反而隨著經驗積累提高。相應的,汲取頓尼茨克和此間戰斗的經驗,于爾根等人‘摸’索出松散環形設防,步騎‘交’錯,強化工事,一點受襲多點反擊等措施與之對抗,總體來說效果還是不錯,此時的戰況算是印證。
仔細欣賞一會永遠也擦不亮的杜朗達爾,劉氓心滿意足的笑笑,收起寶劍,懶散靠在椅背上,問道:“都很不得揪住我的衣領發問,是么?”
得到個難為情的笑容,他繼續說:“那就讓他們都來?!?
不到一小時,眾人都趕來,而且像商議好,或者提前‘交’流過似的,幾乎同時進‘門’。房間不大,雖然來得僅是阿方索、于爾根等高級將領,仍將房間擠得滿滿當當。大家或坐或站,將巴拉和薩比娜擠得沒處躲,儀態和表情各‘色’各樣,但不經意‘露’出的神‘色’都是期許。
“傷亡情況怎樣?我看回來不少重傷員?!?
“已經有一千多士兵陣亡,其中不少是百夫長。韃靼人火箭的‘射’程和威力陛下知道,經過這段時間‘交’戰,他們瞄準戰旗攻擊的策略非常明顯…”
氣氛一開始有些壓抑,等他發問,坐在他對面的阿方索回應,少數人開始‘交’流,低沉的嗡嗡聲充斥房間。靜靜聽阿方索說完,他邊思索邊說:“陣亡士兵和重傷員立即后送,輕傷員接替城內防守。至于對方的攻擊方式,除了加強防護,可增設副指揮旗,適當增加隊列變換頻率…”
說了幾句,他又停下,看著阿方索問:“怎么還有這么多人?我關于獨子轉為預備兵的命令執行沒有?”
“士兵數量可能超出陛下預計,但并未違背陛下命令。鐵十字近衛步兵剛來時不到兩萬,后來輕傷士兵陸續歸隊,有些士兵的兄弟或親友要求加入,條件符合的,就同意了。本來數量已經超過五個大兵團,接到命令后,強制返回三千多,現在組成四個大兵團,剩余作為預備隊,嗯,數量還可能增加。骷髏騎兵情況類似,近衛隊…,有不少北方佬慕名而來,甚至還有蘇格蘭和英格蘭志愿者,不好拒絕…”
他也不過隨口一問,聽阿方索解釋,也就不再掛懷,又無意識的看看其他人,才接著問:“馬匹和大車籌備的怎么樣?能做到讓所有人騎乘么?牛羊呢?”
知道他要問,阿方索毫不遲疑,立刻說:“各地民眾都非常支持,盡可能提供,因此馬匹和大車基本到位,但種類比較‘混’雜。牛羊,呵呵,在這不是大問題,加上香腸和干餅,足以保證軍隊一個月供給。”
一個月?沉思片刻,劉氓又是點點頭。
外面戰斗仍很‘激’烈,他卻這么不緊不慢的詢問,眾人難免犯急。阿方索很少在公開場合表‘露’疑慮,于爾根等人從不多問,曼弗雷德心直口快,或有意擔當開‘門’炮角‘色’,見他低頭思索,直接問:“陛下,你準備在這里跟對方決戰么?”
不等劉氓反應,曼弗雷德就接著說:“大家都認為,對手前所未有,目前的局面雖然對我們有力,戰術還是該趨向于穩妥,不易做大規模運動,等聚集更多力量,或者等高加索先出現變化,那時再發動決定‘性’一擊?!?
大規模調兵不是過家家,等兵力到位,目標也就差不多透明了,眾人心里都有盤算,只是需要主帥給個定音,見曼弗雷德出頭,都默默看著劉氓。
笑著看看眾人,他低聲說:“是決戰,但按照我的估計,不止是我們,而是所有人。準備一兩天,近衛隊,禁衛騎兵,曼弗雷德大兵團,布里吉特大兵團首先跟我出發,先向東,隨后折向北。阿方索留下繼續指揮進攻,如果對方只是北面那兩萬人追擊,不予理會,如果當面的敵人態度動搖,加大攻擊力度,即便不能咬住,也要給他們造成重大傷害。隨后,你們看情與對方脫離,穿‘插’北進,我會在文尼察附近等你們?!?
他說完半天,眾人還在愣神。與元帝國這樣的軍隊打運動戰,機會不少,危險更多,有用自己弱點比拼對方優點的意思。
給大家一段思索時間,劉氓解釋:“我的意圖很簡單,徹底打‘亂’局面,讓近衛軍將成為焦點,向北前進多遠,我沒有明確構思,但我可以想象,我們許多人,甚至大部分人可能戰死。我們會輾轉前進,在敵人包圍中前進。負傷,很難得到救治,戰死,尸體會草草埋在陌生的土地上?!?
見眾人并未顯出疑慮,而是神‘色’轉為凝重,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我離開別爾哥羅德時有了模糊的想法,等康斯坦察戰斗結束,就有了明確目標。返回的路上,皇后,塞爾維亞的瑪麗亞,瓦拉幾亞的安妮絲,以‘色’列‘女’王,盧卡斯親王,許多人都為我分析局勢,提醒我需要承擔的責任,具備的優勢。他們說的都有道理,我也明白,面對元帝國這樣前所未有的強敵,穩妥的策略才是正確的??晌腋靼?,戰爭持續到現在,承受更多痛苦的是我們,是整個歐羅巴。接下來呢?為了合理的策略,‘波’蘭要做出犧牲,像十余年前一樣;特蘭西瓦尼亞等國要做出犧牲,像十余年前一樣,像奧斯曼帝國剛進入歐洲一樣;整個羅馬的民眾要做出犧牲,忍受饑寒,忍受失去親人的痛苦。到最后,即便這策略正確,我們取得輝煌勝利,我不認為,我還能去承受勝利桂冠。執行我的策略,我想,能極大的減少痛苦延續的時間,或者說,將痛苦集中在在座各位身上,集中在城外士兵身上。當然,我是皇帝,也是近衛軍一份子,該不該這么做,我誠懇的征求大家意見?!?
他的話音飄散許久,沒人回應,但能看出,每個人都透出驕傲和自信。等一絲微風‘門’外拂入,阿方索首先站起身,笑著走到墻邊的地圖旁。隨即,于爾根幾個將領跟著過去,其他人則紛紛起身打理事務,慣常的嗡嗡聲開始回‘蕩’。
他對這狀態感到欣慰,感到自豪,感到滿足。可心底深處,卻有種不踏實的感覺。似乎,做出這決定,說這話,都是一種習慣使然,一種他在靈魂深處已經不愿意再承受的習慣使然。
也許這會是最后一次。隨著第聶伯的濤聲再次‘蕩’漾,他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