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自己的情緒不對。披著件敝舊斗篷漫步街頭,劉氓總覺得斯圖加特格外蕭索。
朝陽給林立的典雅建筑鑲嵌金邊,寬闊的街道卻籠罩在迷離陰影之中。沒什么行人,往日行色匆匆的客商和運貨的車輛近乎絕跡,帶紋章的貴族車馬倒是顯得多了些,卻也失去倨傲與從容,仿佛在覬覦什么。至于偶爾掠過的骷髏騎兵,那只能加深冬日的寒意。
離開皇宮和市政廳所在的條頓之河廣場,來到圣母教堂和斯圖加特宗主教座堂所在的街道,行人似乎多了些,踽踽而行的身影卻讓他更不是個滋味。這些人以饑寒交迫的各地匠人和傭工為主,還有法蘭西、勃艮第各地難民。在命如朝露的情況下,信仰似乎格外重要。
當然,也不只是信仰問題。看了會修女和修士分發食物、勸誡信徒的身影,劉氓隨意問道:“凍死人的情況多么?居民如何看待這次罷市和哥白尼?”
“有凍死的,不多,主要是西邊過來,但又不愿接受安置的難民。至于…,至于說法,瓦本居民說得不多,其他人…,嗯,這些刁民說什么的都有,我無法給陛下列舉,有些人顯然是在趁機蠱惑人心。”
劉氓并未指名道姓的問,但新任跟班斯蒂芬,也就是威廉退爾的兒子略加思索就回答。所謂跟班,也就是機要秘書,不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是不行的。
斯蒂芬顯然認為自己回答不合格,卻又不知該如何補充,見劉氓仍在看街邊的神父和修女,想起什么似的說:“陛下,受罷市影響的人中有很多下洛林和薩克森等地來的傭工,他們將自己那幫人的過錯全部歸咎于陛下,暗自流傳詆毀言論。還有,很多言論都是從地下教堂傳播出來的,弗萊堡親王正在組織調查,如何處理…”
“地下教堂?”劉氓愣了下,回頭問道。
這次斯蒂芬準備好了,正兒八經的說:“就是馬丁?路德和加爾文那幫異端私設的教堂。瓦本各地經商、傭工的下洛林和薩克森人很多,他們曾經想建立正式教堂,我們宗主教不同意,他們就暗地里私設。陛下對這問題還沒有明確指示,少數市政人員似乎在給他們打掩護,不好處理…”
在我眼皮底下玩貓膩啊…,劉氓撇了撇嘴。他明白,隨著經貿和人員交流日趨頻繁,這些事在所難免,不值得稀奇,只是他沒留心過罷了。
已經走到斯圖加特宗主教座堂附近,哥白尼就關押在這里。抬頭看看教堂巍峨的鐘樓尖頂,又看看廣場上零散的信眾,劉氓整整披風,低聲說:“虔誠容不得瑕疵,告訴副會長,立刻在瓦本…,嗯,以及我的意大利王國境內全面偵辦,同時報請教宗。不指望那些異端能很快回歸征途,但在教會范圍內執行異端儀禮決不允許。私設教堂一律查抄,偽神父燒死,附從者按影響大小,處以監禁悔過、查沒財物直至處死等刑罰。教會指引范圍內的居民要是走上迷途,加重處理。另外,知會阿維尼翁,申明我們的態度,讓他們看著辦。”
說完這些,劉氓突然感到輕松不少。既然矛盾不可調和,那也就不用猶豫;既然是戰爭狀態,難道只能防守?你們逼我燒死哥白尼,打算讓我眾叛親離,那我就用鐵手腕回擊,別說誰干的不地道。
劉氓說的隨意,斯蒂芬記的認真。這命令,或者說態度,會帶來什么結果,一個是知道,懶得去想,一個是想不到,兩人都未對這件事過于掛懷,但劉氓突然明白沒必要執拗于哥白尼的事情了。他站在了一個高度,所左右的是全局,是歷史,哥白尼這樣曾經記憶中的偉人也就成了無足輕重的籌碼。
來報請各項事務的,去傳達指示的,雖然天色還早,宗主教座堂已人來人往忙碌非凡。這些忙碌的身影似乎與劉氓印象中修行者的身份不和。但作為指引者,信眾的虔誠也就印證了自己的虔誠,所謂清修沒什么價值,至少對大多數人來說,因此他很滿意這氛圍。不過他首先見到的不是哥白尼,也不是宗主教,而是西爾維婭等主教,這多少有些意外。
“亨利,你來了。我剛才跟宗主教談過,哥白尼認錯態度很好,我認為…,可是…,哎…”
西爾維婭略顯憔悴,因這異端問題為導火索的罷市也讓她很是憂心,很是焦慮,一大早來這里也就有情可原,這畢竟關系到許多人的生死。奇怪的是,除了薩比娜,埃斯特羅娜居然也成了她的跟班。
一見到劉氓,西爾維婭眼中閃出一絲欣喜,隨即變成為難,說話也很猶豫。
又低頭思索片刻,她繼續說:“亨利,我知道你狠看重研究世界的學者,尼古拉?哥白尼也是個不錯的年輕人,可這件事情必須有所決斷。你可能不知道,意大利這兩天卻有許多神父得知此事,開始議論和集會,教廷也感到有壓力。當然,除了不明真相的,這些神仆有許多是對教會改革感到不滿,也有人暗中鼓動…”
劉氓心中已有決定,對這類玩陰謀的事情也不感到惱怒,但郁悶在所難免。好么,花樣越來越多,活動能力越來越強。不經意看看埃斯特羅娜,劉氓回應道:“是么,那好吧,既然尼古拉?哥白尼已經成為關注的焦點,我們對信仰態度的重要性也就超過他悔過的態度,這件事就讓宗主教報請教廷按慣例處置。嗯,越快越好…”
聽到這這番話,西爾維婭表情松快一些,隨即,黯然又抹去欣慰。她明白劉氓在這件事上所要承受的壓力,也為那年輕人感到愧疚,但埃斯特羅娜一副侍女架勢,好像這事跟她無關。
劉氓肚里不痛快,干脆將剛才決定給西爾維婭說了一遍。這次輪到西爾維婭不以為意,埃斯特羅娜目光閃爍,不過她仍然未作任何表示。
劉氓來了勁,繼續說:“對異端我們決不妥協,無論是迷途還是有意。哥白尼要處理,但黑暗中的邪惡更要嚴厲打擊,不管他們搞什么陰謀,有多大勢力。”
思忖片刻,他接著說:“至于罷市,你也不用過于擔憂。嗯…,我打算跟大家商量一下,由皇室和貴族出資,匠人和傭工用技術或勞力入股,組建一些商社,收入按股份分配,傭工有權就自己的收入和商社發展提出意見,政務署成立部門管理,教會要介入,傭工也可以按行業成立相應的工會,但跟行會要絕對區分開,工會作用主要是為傭工發言。有生意當然要做,謀求金錢雖然可恥,但共同謀求美好生活無可厚非…”
西爾維婭一頭霧水,不過對傭工能少受盤剝擁有權力感到比較新鮮,最起碼,因罷市而造成的危機似乎有了解決方向,當然是欣然接受。埃斯特羅娜同樣搞不明白劉氓玩什么花樣,但心底莫名有些不安。
她那知道,劉氓這是提前搞國家資本主義,有教會的信仰支撐,有這過來人謀劃,跨越資本原始積累的邪惡階段也非不可能,但對一心想將自己的美好生活,或者說邪惡愿望建立在別人痛苦上的商人可就是災難了。
抖出這兩項決定,劉氓心頭的包袱像是更輕了,又隨意啰嗦兩句就走向關押哥白尼的房間。
兩人是單獨談話,持續到將近中午,沒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但劉氓出來時嘴角居然掛著一絲笑意,這讓一直等待的西爾維婭很是不安。不過西爾維婭顯然沒有刨根問底的習慣,也不想讓這件事繼續影響情緒,與宗主教辭別,一邊跟劉氓向外走,一邊告知他禮敬圣母會在東歐協助東羅馬教會組建相應機構的情況。
劉氓一向是只管安排不管結果,聽到各項事務進展順利,東羅馬教會信徒對女修會,以及女修會承辦孤兒院等善舉非常認可,更覺得沒有過問的必要,但他還是耐心聽西爾維婭啰嗦,這感覺居然很溫馨,溫馨的讓他有些眷戀。
等西爾維婭說完,兩人也差不多到圣母修道院門口,劉氓提起自己將近期內趕往西里西亞。西爾維婭一愣神,隨即停下腳步,又四下看看,示意他跟自己進入教堂側首一處死角,這才看著他的眼睛,認真的說:“亨利,一定要這會去么?波西米亞問題存在也不是一兩天,即便要解決,也要…”
停了片刻,西爾維婭略顯扭捏,繼續說:“當然,亨利,你知道,我關心的不是這個,也不應該就此事提建議,可是…,可是你連兩個月都等不急么?”
又定定神,西爾維婭才接著說:“亨利,你跟胡安娜的希望來之不易,上次你離開,結局就是不幸的,這次…。嗯,不能這么說,這次…”
很難找到合適措辭,西爾維婭只好換個話題說:“亨利,很多人都感覺到,胡安娜性格與以往有了明顯變化。即便希望一定會變成幸福,你不在乎妻子的感受么?這婚姻是主賜福的,已經因各種原因產生危機,你希望加劇這危機么?也許我不該說這些,可我有些不好的預感…”
這還用預感?劉氓當然預想過此時離開會造成的后果,但他必須要走。話頭不提也罷,一提起來,劉氓也生出傾訴欲望,他也不管在場的埃斯特羅那,向西爾維婭說出帕特里西亞的近況和期盼。
他的語氣似乎很平和,也沒有過多情緒表露,可西爾維婭看到他眼底隱約閃爍的淚光。她不知該如何評價這位大男孩,這位君主的情感,但通過鮑西亞的事情,她知道,這情感雖然“駁雜”,雖然不合大家的是非觀,卻每一份都是真摯的。也許,就跟他給這世界帶來無盡變化,給無數人帶來希望一樣,他本身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悲劇。
猶豫一會,西爾維婭默默抬起手,放在他臉側,輕輕撫摸他平靜,卻難言的滄桑。這溫柔細膩的舉動似乎更多是無法形容的母性,讓劉氓忘記一切,或者說無數情感和委屈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想撲進西爾維婭懷里,最終,只是握住西爾維婭的手,跪在她腳下,將溫暖的手捂在臉上,默默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