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日,三路軍同時進抵頓涅茨克城郊,在北、西、南三面距城池三至五公里不等扎營,并開始前出構筑攻城陣地。趁著‘陰’晴不定的‘春’日,頓涅茨克一時戰云密布,凝滯的仿佛寒冬尾巴偶然掃過,環城四下游‘蕩’的骷髏騎兵小隊更讓這氣氛帶上壓抑的躁動。但劉氓沒去查看對方城防,而是流連于城南五公里一座小鎮。
小鎮位于綿長卻低矮的礦山腳下,周邊通達的道路上滿是煤灰和礦渣。站在鎮口一座土包上張望,四下滿是淡淡煙柱擾‘亂’晴空。這不是高爐造成的,而是金帳汗國軍民撤入城池前損毀各類建筑和器具的結果。與之相對應,這座小鎮只是略顯殘破。
“陛下,又搜出兩個奴隸。克羅地亞‘女’公爵正在審問。”一名‘侍’從匆匆趕來匯報。
‘女’士跟隨軍隊觀賞戰斗場景是此時的習慣,雖然他盡量避免,對大讓娜一行湊熱鬧也無話可說。而且,他感覺大讓娜這么做有原因。但大讓娜昨晚抵達后什么也未表‘露’,無從猜測,聽‘侍’從稟報,他只是點點頭,進入小鎮。
昨天,前鋒骷髏騎兵和禁衛騎兵以旗隊或百人隊為單位對這邊進行襲擾,與掩護工匠撤退的金帳汗國騎兵發生‘激’烈戰斗,但除這座小鎮外,其余設施大多被破壞。大讓娜一直負責后勤,對作坊很感興趣,聽說后立即趕來。
建筑十室九空,戰斗痕跡雖清理過,街道上不時還能看到血跡。大讓娜的‘侍’從、騎士和前來保護的近衛隊員個個警惕,無不顯示戰爭氛圍。
走了一段,他感覺這里與其說是小鎮,不如說是作坊群。鋪面極少,而且規格高,顯然是為高級工匠準備的,其余房舍從‘門’窗等設置上能看出使用奴隸傭工的‘性’質。
大讓娜等人在鎮西側一棟位于小河旁的庭院式建筑中,小河上還有堤壩。可以看出,這建筑是水力驅動機械的作坊,水壩和水輪都被破壞,所幸主體建筑看起來非常完好。走到近前,錯眼看見建筑與水壩間一道廊亭,他心頭一震。
傳動軸明顯是鋼制,連接處居然是齒輪,而固定的基座的是螺絲。
齒輪也還罷了,是否是鋼他不知道,材質如何也不清楚,但他記得,螺絲是前世歐美工業**時期發明的,之前因為加工技術問題,世界范圍內都沒有。鏈接和固定,西方是釘子,東方是鉚接。他不是專家,雖指出方向,解決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自己皇家作坊中仍無法生產合格的螺絲和螺帽,米薩基里亞、達芬奇等人為此正費勁研究。
這東西是數學、物理等自然科學及工業化生產技術高度集成的產物,依靠工匠手耳傳承,不重視科學系統化的東方怎么可能生產出來?屏住呼吸,他默默走進建筑,瞳孔立刻放大。大讓娜、伊莎貝拉等人正好奇寶寶似的圍著一臺車‘床’琢磨。
是車‘床’,傳動帶、慣‘性’輪、軸箱、銑刀一應俱全,只是看起來比他前世記憶中的更復雜,多數東西他看不出用途。定定神,他再次確定這是車‘床’,兩個軸箱頭對頭,各自有傳動帶,箱體布滿復雜的機件,應該是調解器。兩個軸箱之間則是極其復雜的框架結構,各類銑刀固定期間,體積比兩個軸箱大許多,表面似乎還有個古怪的‘操’作臺。
大讓娜似乎沒看出他臉‘色’難看,走到旁邊略顯興奮的說:“亨利,神奇吧?不愧是東方物品,完全超乎我們想象。這個奴隸說,是用來制作各種箭頭的,一天能制作上千枚。”
“怎么可能…”他下意識回了一句,一股寒意卻從腳底升起,直達心窩。
“那有什么不可能,這東西可來自東方啊,瓷器那樣神奇的東西他們都能制作出來。”
“怎么可能…”劉氓仍是稀里糊涂回應一句,腦海中卻冒出強烈念頭:宋帝國有自己的同道,而且是機械專家。
“我的亨利,榮耀是必要的,但驕傲可是原罪。”大讓娜笑著拍拍他的臉,又自顧自琢磨那玩意。
他心頭一片魂‘亂’,只覺得呼吸困難,那還能回應,下意識走出建筑。來到河邊,初‘春’微顯渾濁的河水終于讓他清醒一些,可無名的恐懼依舊讓他戰栗。可笑的,還不知在恐懼什么。感覺有人走過來,他驟然轉身,是伊莎貝拉。
小‘女’孩明顯被嚇了一跳,卻很快恢復平靜,低眉順眼說:“陛下,沒必要驚奇,這就是東方的可怕。”
“什么?”他干澀的問道。
“陛下,那樣東西叫做圖樣機關銑‘床’,來自宋帝國。我的主人偶然提起,說元帝國為得到這類東西耗費無數人力和財物,但制作出的成品無法與宋帝國相比。據說,宋帝國同類器具只要將樣品放入,就能自行仿制,而元帝國的機關只能手工調節,‘精’細也無法相比…”
劉氓沒注意到伊莎貝拉說器物名稱時用的是并不準確的漢語,腦中更加魂‘亂’,又是那一句:“怎么可能…”
感覺到他心頭茫然,伊莎貝拉用小‘女’孩的好奇看他一眼,又略顯得意的說:“當然可能,那個帝國一直有神在人間行走。我主人說,千年前那片土地有個王朝叫漢帝國,這種機關應該是根據漢帝國一種叫‘花’樓的東西制作的。那種東西只要在上面畫出圖樣,就能織出繁復‘精’美的絲緞…”
‘花’樓?劉氓腦中隱約冒出一種提‘花’機的形貌,似乎在哪得到些信息。再回想剛才所謂圖樣機關銑‘床’的特點,的確有前世渾儀那些老古董特‘色’,應該就是東方本土化的東西。
如果是機械專家,應該喜歡直白簡約,不會為了美進行多余設計。如果是機械專家,連蒸汽機都可以制作出來,不會讓器具顯得如此古老。
無數念頭閃過,他一把扯住伊莎貝拉,急切地問:“宋帝國皇帝是誰?那個帝國現在什么樣?怎么能制作出這樣的機關?”
伊莎貝拉嚇了一跳,惶然說了句不知道,隨后又定定神,低頭說:“陛下,我真的不太清楚。我主人說,宋帝國是神奇之地,財富之地,但皇帝和官員懶惰貪腐,民眾貪圖享受,元帝國完全可以征服。但十幾年前,幾位領兵公爵和許多詩歌騎士無法忍受即將到來的滅亡,發動兵變,建立了議會。其中有位黑公爵,建議改變他們的工具,允許黑‘色’、紅‘色’、彩‘色’房子的人和煉金術師做官,跟詩人騎士同等地位,結果那片土地變得比之前天空可汗統治的桃‘花’帝國更可怕。元帝國雖然收服各種契丹人…”
伊莎貝拉說的魂‘亂’不堪,又參雜大量含魂不清的發音,他只覺得頭皮發麻哪能聽出有用信息,但心頭稍微松懈。聽起來,這是共同舉動,出于偶然,不像是某人穿越。
緩過神,見小丫頭臉上顯出痛苦神‘色’,他才發現自己死死攥著她的胳膊。他略感歉疚,松開手,聽聽遠處隆隆炮聲,用平和口‘吻’問:“你的主人叫什么名字?如何認識我?你說這些又有什么目的?”
伊莎貝拉顯出不安,呆呆看他一會,又像是努力分辨一會愈發‘激’烈的炮聲,這才低聲說:“陛下,對不起,可能晚了。”
這擺明不合作的態度讓他一陣惱火,加上不可名狀的惶恐,他居然冒出狂暴的念頭。可他沒時間糾纏,曼弗雷德已經帶著幾名軍官來到不遠處。壓制中心底的暴虐,只是悻悻的盯伊莎貝拉一眼,轉身去查看情況。
浩大的攻城場面很快展現在眼前,喧囂聲時起時落,仿佛沸騰的亞速海,他的情緒也因此更加平靜。元帝國顯然只得到宋帝國文明的皮‘毛’,只要裝備沒有劃時代差距,有什么可怕的。
心頭有了定論,他很快將注意力轉向戰斗。頓涅茨克城防帶有明顯的宋帝國風格,護城壕、護城河、羊馬墻一應俱全,主城墻高度超過十米,堡壘密布,炮眼和各類守城器械依稀可辨,只是城址地形復雜,看起來不很規整。近衛步兵已經推進到距城一公里半左右,正迎著城頭炮火挖掘前進壕溝,構筑火炮陣地,后方人員正緊張的組裝投石機。
他這次進攻,三路軍攜帶十厘米以上大口徑火炮四十‘門’,還輔以大型投石機十架,小口徑火炮超過三百‘門’,可以說,火力超過此時大多數軍隊,這也是他推進速度極慢的重要原因。
走到最前方一架正組裝的投石機附近,頭頂傳來凄厲的嘶鳴聲,他沒來得及反應,左手幾十米外驀然騰起一股泥柱,附近幾名士兵和器械打碎的玻璃瓶般四散紛飛,隨即,一道氣墻將他和周圍‘侍’從擊倒在地。
等他從沖擊造成的窒息和懵懂中恢復感知,曼弗雷德已經來到身側,關切的看他一眼,大聲說:“陛下,那是一種臼炮,‘射’程超過兩里。從我們抵達這里開始,共發‘射’十二次,看情況,在城墻后方,這面超過十‘門’,應該只是試‘射’。但我們的火炮‘射’程和威力跟他們只是相當,很難構筑攻擊陣地。”
他的耳朵依舊嚶嚶作響,聽不太真切。扭臉看看,爆炸點成為一個直徑三四米的大坑,翻開的泥土正升騰著淡淡白煙,隨軍醫師和神父徒勞的尋找生還者。他深吸一口氣,感覺空氣中除了硫磺味,還有松香、油脂等氣息,居然很欣然愜意。
還好,沒有毒煙。他知道東方在火‘藥’配置上喜歡搞復雜化,廣受他前世專家詬病。但現在看來,至少他面對的這玩意威力不小,似乎只有他那香皂副產品能比擬。不過,既然是那些方士研制調配,必然參雜東方特有的圓融感‘性’‘色’彩,不科學,不‘精’細,不足為道。
即便如此,自己是不是托大了?金帳汗國是因此才忽略自己?雖然向高加索轉移不少,又向后方撤離一些,城內居民仍超過五萬。即便不算人數,這樣堅固的城防,‘精’良的守城器械,自己這六萬軍隊想攻克估計會曠日持久,無比艱苦。
仔細觀察城防,感覺這地形似乎不利防御,應該有空子可鉆,他命令士兵后撤,暫不攻城,阿方索和于爾根軍隊將重型火炮‘交’給自己,轉而負責全面包圍。
折騰完這些,一天也將過去,天氣晴轉‘陰’,風中帶著涼意,似乎夜間有雨。他情緒大起大落,難得感到困倦,將指揮權‘交’給曼弗雷德,默默轉回已經當作指揮部的小鎮,可剛到鎮口,聽到里面一陣吵擾。一名正探頭探腦的近衛隊員拔腳跑上前,古怪地說:“陛下,那個…,你的‘侍’‘女’打傷了宮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