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從夢中驚醒,女兵便前來通報,曹丕已在臺下等候,這才想起今日曹丕將陪伴自己同游許昌,直至此時,還在猶豫是否要對曹丕出手,每每想到甄宓腹中的孩兒,便覺得硬不起心腸。
坐在銅鏡前,曹丕從府中挑出的侍女劉氏拈著玉梳,細細的為步兒梳理長發,“姑娘的頭發真真的美,就像絲一般的潤滑,奴才侍候過不少的貴主兒,如姑娘這般美貌的,可真真的沒有見過。”
微微的笑著,目光在侍女們手中的錦衣上流連,挽好發髻,步兒終是選好了錦衣,在劉氏的侍候下,步兒換上鮮綠色的錦衣,那件夾雜了金絲的錦衣穿在身上卻輕若浮云,走動之間,光彩燦然,襯得步兒明艷的臉嬌嫩欲滴。
匆匆用過早膳,步兒這才走下銅雀臺,曹丕滿面喜色的候在一頂小轎旁,一見步兒,便大步迎了過來,“步兒,都準備好了,咱們走吧。”
與數年前相比,許昌似乎也衰老了,布滿塵土的街頭,找不到從前一絲的快樂,步兒怏怏的放下轎簾,心中異樣的后悔,難怪有人說過近鄉情怯,未回許昌之前,總是無限將許昌的美好放大,今日回到許昌,才發現,原來許昌也只是一個布滿了灰塵與人潮的老城。
轎外傳來骰子搖動的聲響,曹丕彎腰掀起轎簾,“步兒,咱們到了。”
優雅的步出小轎,卻發現置身于一個庭院之中,灰沉沉的樓,空氣中有一股暗沉的香味兒,那香味兒初時極淡,站立的時辰越久,香味越加濃郁,卻不覺香得發膩煩,泌人心脾,兩個清俊的小廝垂手站立的樓門口,一見曹丕便拱手行禮,“公子,有玉牌嗎?”
看曹丕從袖中取出一面玉牌,左首的小廝雙手接過,細看片刻,微笑著交還,然后躬身推開樓門,“公子請進。”
走進房門,才發現別有洞天,偌大的廳堂,用屏風的紗簾隔成無數的小間,每一間門上,都鑲嵌著珊瑚、明珠、翠玉和各色的寶石以做區隔,不及站定,已有身著輕紗的少女滿面甜笑的迎上前來,嬌笑著行禮,“公子、小姐請。”
跟隨在穿紅著綠的少女身后,沿著曲折的走廊緩步向前,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偌大的池塘田田的荷葉在秋風中輕輕擺動,蜻蜓歡快的飛舞,抑郁的心一點一點的松動,仿佛暴雨之前,一陣狂風將云層吹散一般。
穿過竹橋,走進池塘中央的亭子間,亭子間里已坐著三個男子,看他們的穿著和裝飾,不是巨賈,便應該是貴族,那三人聽到腳步聲,齊齊的轉過身,倨傲的打量著曹丕和戴著風帽的步兒,冷冷的捧起酒碟,仰頸盡飲,“既然來了,還不坐下,咱們可等了許久。”
坐在圓桌前,曹丕斜坐在步兒身側,隨從捧出一個木匣,匣蓋打開,卻是一匣金子,那三個男子冷冷一笑,三只手齊齊揮動,站在他們身后的隨從各捧出一個木匣,匣中不是明珠便是翠玉,相較下來,黃金的價值卻是最低的。
對賭的方式極簡單,幾個人輪流擲骰子,點數最大的獲勝,坐在南首的胖子從匣中拈出兩塊翠玉,伸手拿起骰子,隨意搖動兩下,便放在身前,冷冷的環視眾人,收回手,捧起酒碟,仿佛已經獲勝一般,嘴角浮出一絲冷笑。
隨后另兩人也擲了骰子,曹丕執勤的把骰盅放在步兒手中,步兒輕輕搖動良久,直至那三人涌出滿面的不耐才緩緩放下骰盅,曹丕從木匣里取出四錠金子放在骰盅旁,那三人對視一眼,一齊伸手揭開骰盅,卻是坐在步兒正前方的男子點數最大,那人面上浮出得意的笑,雙目緊盯著步兒的骰盅,“姑娘可以揭開了嗎?”
曹丕伸手揭開骰盅,三粒骰子相加,點數正比那人多一點,侯在一旁的少女淺笑著將那三人的賭注盡數推到步兒身前,示意步兒下注,步兒伸手指了指適才贏下的賭注,伸手捧起骰盅,又輕搖良久,這才緩緩放下,左手放在骰盅上,那三人相繼搖了骰子,待最后一人搖定,步兒緩緩揭開骰盅,卻見三粒骰子都是一點,小到極處,那三人面面相覷,一起伸手揭開骰盅,三人的點數竟然都是…,這一局卻是平局,莊家通殺,又是步兒獲勝。
連賭數局,步兒勝得無驚無險,她微微側過身,看了看坐在一旁微笑不語的曹丕,曹丕會意的示意隨從將賭注收好,又打賞了賭場的眾人,這才喜笑顏開的走出賭場。
小轎在街上轉了一個彎,坐在轎中,聽轎外的聲響,步兒依稀回到了從前,這是許昌城中有名的煙花之地,上一次來,是在沖弟和許褚的陪伴下,觀看甄選花魁,這一次故地重游,不知曹丕會給自己怎樣的驚喜。
坐在二樓向下俯望,廳堂一如想像般富麗堂皇,鋪了紅氈,臺下坐滿了人,他們熟悉的相互攀談,滿面輕快的笑,仿佛不知這世間的苦惱一般,笑得放肆而又曖昧,微有些厭惡的收回視線,適才的輕快緩緩的消散,有些悵然的注視著眼前的一切,那般的陌生,陌生得仿佛自己從未來過。
機靈靈打了一個寒顫,這才發現原來這世間許多的東西果真會隨著時間改變,從前的記憶如煙如灰瞬間便完全消散,唯一留下的,只有思念。
樂音響起,樓下的喧嘩正盛,步兒微微皺了皺眉,幾個穿著風流妖嬈的女子和著樂音翩翩起舞,恍惚間回到了從前,那一日,仿佛也有這般穿著的女子曼妙的輕舞,柔糜的樂音中,步兒的思緒被她們的羅袖揮舞到從前的時光中,剎那間,時光在指間流逝,自己無限的縮小,直至回到與沖弟相伴的光蔭。
痛并快樂著,緊緊的握緊拳頭,指甲刺進肉中,卻不覺得疼痛,只是貪婪的凝視著臺上那幾個女子的一舉一動,從她們舉手抬足間,尋找過往的一切,一點一滴,未曾有絲毫改變,禁不住潸然淚下,若時光永遠的停留在那一刻該有多好!
午間陽光燦爛得刺目,步兒微微的側過身,避開水面的波光,幾個軍士挑著滿擔的石塊快步越過身側,仿佛在走向碼頭,情不自禁的便跟隨而去,碼頭之上空堆著石塊,那桿巨大的稱仿佛在默默的等待,無言的訴說著屬于它的思念,其實……,原來一切都未曾改變。
坐在小舟上,隨著水流飄蕩到湖中,剎那間,仿佛又聽見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霍然轉過身,只見一個幼小的身影得意非凡的向岸上的人群頻頻招手,看他面上如春花般璀璨的笑容,步兒緩緩的坐了下來,如孩子般抱膝而哭,積郁心中的苦楚,隨著淚水決堤而出,沖弟,你聽到了嗎?你感到了嗎?你知道這思念有多苦嗎?
負手站在岸邊,司馬懿看那女子哭得如同一個迷路的孩子,眼眶一熱,淚水也滾落而下,急急的伸袖抹去眼角的淚水,卻聽曹丕淡然道:“先生,步兒終是哭出來了。”
連自己都被步兒的悲傷所感動,他卻仿佛沒有一點兒感覺,司馬懿默然抬首,卻見曹丕神情肅然,眼眶泛紅,“先生,你說步兒的悲哀會隨著淚水消逝嗎?”
“也許不,”司馬懿微微有些茫然,他首次發現這世間有自己掌控不了的人心,那感覺如此的令人恐懼,只有依靠殘酷的傷害才能減輕這突入奇來的恐懼,“她也許會更加的沉溺于過往之中。”
曹丕沉默的轉身與司馬懿對視良久,“先生,我不希望聽到你這般說,你應該知道怎樣說才能討得我的歡心。”
這是曹丕首次如此嚴厲的對待自己,司馬懿后退半步,躬身向他行禮,卻一言不發,過了片刻,只聽曹丕笑道:“先生,曹丕唐突,切勿介懷。”
這才站直身子,再次與他并肩而立,默默的注視著船上哀哀痛哭的女子,司馬懿覺得自己這一生都不忘記此情此景,碧空如洗、湖水湛藍,那女子身上鮮綠色嵌金線的長袍如百合花一般散開,那傾國傾城的美人兒便在這碧水藍天之間,風情萬種的伏在膝上,如孩子般痛哭,哭得連素昧平生的人都被她的悲傷打動。
夕陽晚霞,仿佛就這般過了一生,耳聽得曹丕輕聲的呼喚,步兒微笑著轉過身,她眼中已無半點悲傷,眼神清澈明亮。
曹丕興奮得滿面漲紅,本不甚英俊的面孔在夕陽下靜靜的散發著奪人的光芒,“我麾下有一軍士,竟然能夠做出在天上燃燒的爆竹,我已命他將爆竹堆放在銅雀臺下……。”
仰首看著竹筒飛至半空,爆裂之后,竹筒中的火藥在瞬間燃燒,那雪亮的光芒如同盛放在漆黑的夜空之上的花海,如夢如幻的美景,雖然彈指即逝,卻令步兒面上的笑容如花般怒放。
“步兒,”最后一輪爆炸飛上半空,曹丕終于鼓足勇氣,“你可以留下來嗎?我會如沖弟般,不,我會比沖弟待你更好。”
仰首而立的步兒恍若未聞,曹丕默默的垂下首,終不敢再作嘗試,過了許久,步兒靜靜轉首凝視著曹丕,“兩年,兩年之后你若登基為帝,我便回許昌與你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