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有一桃花庭,素來是辦宮宴的地方,只是宮中有四時之景,這桃花庭便也只在春天桃夭灼灼時才用。然而這幾日,卻有宮女們魚貫而入,在樹枝上掛上絹布做的布桃花,顏色爛漫,如同春景重回。
各宮裡頭也紛紛收到皇后下的帖子,要於後日晚間於桃花庭裡辦宴,一時都驚奇不已。
皇后宮裡,杜染音看見皇后專爲她備置的衣裳,有些羞靦:“娘娘,我不過是個宮女,娘娘讓我赴宴已是擡愛,我又怎能逾矩穿這樣的衣裳……”
若她真穿去了,豈不是成了衆矢之的。何況杜染音心下也有些惴惴,害怕皇后沒有打消要把她嫁給太子的念頭。
“本宮讓你穿,自有本宮的道理,你莫非不信任本宮?”
杜染音看著皇后臉上的笑容,雖有些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也只得答應了。
杜染音將皇后賞賜的衣服拿進房裡展開一看,才發現這衣裳雖精緻,卻也沒有脫離宮女衣服的大體規制。整套衣服有上衣和羅裙,摸上去綿軟光滑,是江南府最上成的玉錦羅制的。衣服上的桃花刺繡,竟似乎是雲州繡孃的手筆,和粉色的錦羅襯在一起,繁複卻不扎眼。
杜染音原先還疑心爲何要有小衣,穿上才知道,那小衣衣領上的刺繡,會露出半寸多,與整套衣裳相映相成,不由感嘆織造司心思之細膩。腰間寬大的錦帶有兩層,直垂到膝蓋,上頭繡著一圈細小的珠粒,嵌在流雲刺繡細密的針腳裡。
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調張揚,卻含了無數心機,襯得人一下子華貴起來,杜染音戀戀不捨地在銅鏡面前轉了幾圈,才了這套衣裙。
到了宮宴當日,皇后竟派了宮人過來給染音梳妝,嚇了杜染音一跳。她坐在銅鏡前看著資歷比自己高的兩個宮女替她梳髮盤髻,倒有些手足無措。
“姐姐們可知道今日究竟想讓我做什麼?”
一個個頭稍高些的宮女抿嘴一笑:“你只管好好表現,別丟娘娘的臉就是了,少不了你的好處。”
杜染音便點點頭不再說話,看著銅鏡裡的自己頭髮被重新編過盤起,插上幾對素淨的珠玉釵子,她的妝容也簡單,胭脂一抹,雖然看起來差別並不太多,整個人卻一下子明豔生輝起來。
“娘娘說還是要清淡些,畢竟是宮女,不能喧賓奪主。”
杜染音點點頭,歪了歪頭看自己的髮髻上的珠釵,有一支上頭還墜下來兩串細珠子,晃動時發出細微的聲響,和衣服倒很相配。
季初凝畢竟是太子妃,出席這樣的宮宴,一身紫紅色的寬袍宮裝,妝容精緻而明麗,嫣紅的脣飛入髮梢的眉,高髻上的金釵明珠在宮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整個人便有了一種端莊的貴氣。
皇后看了季初凝一眼,讚道:“太子妃果真是風華絕世。”
這禮節性的誇讚並未在季初凝心裡什麼波瀾,她笑著謝了一聲,便看了皇后身邊的杜染音一眼,眉毛一挑,眼底的輕蔑之意盡顯。杜染音感受到從季初凝那裡射來的寒光,低下頭去不做理會。
皇后卻笑著看了杜染音一眼,拉著她的手對季初凝道:“本宮了染音這樣久,今日都在這裡,染音你就再去太子妃身邊伺候一回,你們也好說說話。”
皇后不是知道如今她與季初凝已然不和?雖有滿腹疑問,杜染音還是答應著往季初凝那裡走去。
正走著,忽然看見右側席上坐了一個人,暗赤色的長袍上繡著仙鶴青松,脣帶淺笑,面敷桃花,狹長的眸子閒適地半瞇,看見杜染音投過來的目光,倒在杜染音身上定了一會,才舉起案上的琉璃盞,往嘴裡倒了一口清澈甘甜的葡萄美酒。
這樣一個如畫的人物,在衆多女眷中格外惹人注意,不時也有一些妃嬪上前去巴結他,他便將頭偏過去草草應付幾句。杜染音看了鳳逝川幾眼,心想此時也不是搭話的時候,便收回目光站定到了季初凝的身側。
“呵,本宮忘了你如今是皇后身邊的紅人了,哪裡還把本宮放在眼下,那日讓你抄的經文,到今天也沒影。”
皇后還在上首坐著,季初凝便是不想給杜染音什麼好臉色,也得點笑意來。她說話時聲音壓得極低,周圍又吵嚷,不明就裡的只以爲她們二人在有說有笑地敘舊呢。
“是,染音一直記得的,宴散了就送給娘娘。”
杜染音哪裡是那種任人欺壓的,何況現在身上的傷也沒有好,不過是隨口敷衍幾句罷了。
季初凝低頭看見杜染音腰帶上的珍珠,嘴邊的笑意一冷:“皇后還真是擡舉你。”
這話說完後季初凝似乎有些怒氣,一口將杯中的酒飲盡了,重重將杯子往桌上一擲:“不是來伺候我的?把酒斟上。”
杜染音也沒說什麼,執起酒壺便往她的杯子裡倒了個七分滿。入宮以後,她覺得季初凝的脾氣越發暴戾,此時季初凝又將杯中酒喝了個乾淨,杜染音忍不住提醒道:“飲酒傷身,娘娘還是要仔細身子。”
“喲,也不知是真是假。”季初凝並不想理會她,不過不停喝酒也是件失禮的事,杜染音再給她斟上以後,也就沒有再喝了。
樹上的布桃花雖是假花,整個桃花庭裡卻瀰漫著一股淡雅的香氣。宮燈高懸,庭中的賞月臺其實是歌舞表演的地方,此時絲竹聲聲,紅衣的舞姬們跳完一曲,便惹來陣陣的叫好聲。
“不愧是的宴請,便連歌舞都比往前別緻幾分,叫我目不轉睛了。”
“這些算是什麼,我聽說便是身邊的宮人們,也是個個才華卓著呢。”
一些小妃嬪們紛紛拍起皇后的馬屁,聽見後一句,皇后的眼風瞥向杜染音,接話道:“妹妹們這樣說,那本宮可不能藏著掖著了,染音吶,你給大家跳一支吧。”
杜染音一愣,便從季初凝身邊站出來,宮燈暈黃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露出一張精緻小巧的臉來,帶著點困惑的茫然之色,妃子們便齊齊誇讚開了。
“好個標緻的丫頭。”
“不愧是皇后姐姐身邊的人物。”
“染音,可得揀你最拿手的。”皇后含笑飲了一杯酒,看向杜染音的眼神帶著鼓舞,染音看見身邊黑臉的季初凝,心裡似乎明白了些什麼,便也落落大方地站到賞月臺上了。
想到今日在桃花庭辦宴,杜染音便讓一旁的樂姬們彈奏《桃花賦》,幸而她今日所著的衣裙也是粉霞色。
絲竹之聲流泄而出,杜染音輕輕墊腳從頭頂斜出的枝條上摘下一朵絹布桃花戴在自己的頭上,帶出點嬌嬌媚媚的笑意,左足點水一般輕輕前踏,便在木質的臺上跳起來。時而擡腕,時而低眉,雲手輕舒,衣袂翩躚。
她便如同一隻靈巧的粉蝶,在清亮的月輝下,在柔暖的宮燈下,飛舞著。眼波流轉,曼妙萬千,即使臺下是一衆女子,也不尤得看癡了眼睛。
鳳逝川原本還閒閒地倚著,看到後來,也不由前傾了身子,以手支頜,眼中有迷離之意。
伴著最後一個顫音,杜染音做了一個收尾的俯身動作,擡頭時便看見了皇后眼裡讚許的笑意。她不由自主地往鳳逝川的方向看去,對方已經收斂了自己的神情,觸碰到杜染音探尋的目光,便毫不吝嗇地向她投去一個的笑容。
杜染音徹底放下心來。
“皇后身邊確是能人輩出,這丫頭的舞技,可比先頭那些高了去了。”
不管是不是出於本心,皇后身邊的那些妃嬪都齊齊地誇讚起杜染音來,聽得皇后歡喜不已,朝杜染音道:“染音,這些娘娘們都喜歡你呢,就再給她們唱一曲吧。”
杜染音剛跳完一支舞,氣息還有些不穩,但皇后既然這樣說了,她便應了聲“是”,轉身去跟樂姬們借了琵琶。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幽香陣陣沁人心脾,樂音如水靜靜流淌,染音的聲音不高不低,流珠碎玉,宛轉清脆,宛如天籟。這歌聲裡帶著些些的歡愉和暖意,彷彿一個待嫁的女子,滿溢著期盼和幸福,又一點嬌羞,聽得衆人都愉快起來。
一曲終了,又是一通誇讚,杜染音回到皇后身邊的時候,看見席上的季初凝黑沉的臉色,心裡不尤暗笑。
那些妃子們嘴上雖恭維著皇后,心裡也暗暗納罕。皇后今日讓一個宮女出盡風頭,究竟是個什麼打算?她們私下裡面面相覷,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有膽子大的交頭接耳偷偷議論起來。
“我聽說便是這個宮女,皇后想讓她嫁給太子。”
“太子側妃的人選?怪道皇后這樣寶貝,炫耀似的拿出來,你看,那太子妃的臉都黑了。”
“聽說這宮女是跟著太子妃進宮的?”
……
下面議論紛紛,杜染音只得故作淡定。她已經明瞭今天這一出,是皇后故意做給季初凝看的了。皇后這是要給季初凝見識見識她杜染音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