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墨雲回太延殿時,已臨近入夜時分。
彼時太延殿內外早已是燈火通明,描畫著仕女圖的八角琉璃宮燈,高懸在大殿門口,七彩的光芒從中折射而出,耀出一片絢爛的光芒,映照得整個內庭宛若白晝一般。
視線只在那寢殿門口虛虛掃了一眼,跟著便毫不猶豫的調轉了方向。
只是還沒等他邁開步子,一道桃粉的身影,便一陣風似的衝了過來,“太子殿下,您回來了!”
極爲陌生的脂粉香氣,比之聲音更早一步的衝入鼻端。
周墨雲幾乎是下意識的,就往後倒退了兩步。待看清衝過來的是誰時,他眉頭一蹙,便面色不豫的呵斥:“橫衝直撞的作甚?沒規沒矩!”
綠深不曾想,杜染音不過在書房伺候了,第二日皇后便有意將她指爲太子側妃。
可自己這般精心打扮一番,甚至還沒能得太子半分青眼,就已然被嚴厲的呵斥了。
眼眶中驀地就浮出一層水汽,她委委屈屈地屈膝行禮,“回殿下的話,太子妃知道殿下這幾日在外頭辦事辛苦,特地命御膳房,準備了一些殿下愛吃的膳食。奴婢這便是奉太子妃之命,邀殿下前去寢殿小酌幾杯的。”
“本宮還有事,改日吧?!笨囍鴱埬槪苣呺y掩冷淡道。
雖然因爲杜染音的解釋,他對季初凝已經改觀不少,但這並不表示,他立刻就會去親近她。更何況他本就十分厭惡,女子矯揉造作,綠深這般刻意的泫然欲泣模樣,無疑正中他的忌諱。他這會兒沒直接甩袖離開,已經是涵養好了。
綠深一聽卻是急了。
這差事,可是她從杜染音手裡搶過來的!若是辦的好,便也就罷了。若是辦不好,不消說杜染音心裡會如何嘲笑她,便是太子妃也不會給她好果子吃。
直到這時,她心中才後悔起,自己不該那般癡心妄想。
她原本想著,既然杜染音可以,那爲什麼她就不可以了。
她倒也沒想著,太子會一眼相中她。
不過是希望,太子能多注意她一些,然後她就能緩緩圖之了。
可現在再回過頭一想,她這才猛地反應過來,太子壓根就沒說過,他要選杜染音做自己的側妃!
額頭上唰的掛下一排冷汗,她“噗通”一聲,就跪倒在了太子要離開的路前。
凹凸不平的鵝卵石,膈得她膝蓋骨都要碎了,她卻根本顧不得,只誠惶誠恐的一迭聲哀求道:“殿下,太子妃爲了能讓您滿意,可是準備了整整一下午。有好些菜,甚至都是太子妃親自下廚的。求您看在太子妃一片良苦用心上,便跟奴婢去一趟罷?!?
如果說她起先還有幾分是裝的,說到後來,卻是真的有幾分情深意切了。
這自然不是因爲季初凝。
不過是想到自己請不到人的下場,給硬生生嚇得罷了。
周墨雲有些不耐煩,可想到那夜杜染音說的,有關季初凝的一些往事,他臉上又露出些猶豫之色來。
他本就不是鐵石心腸之人,要不然,也不會被杜染音三言兩語說動。
原地沉吟了一會兒,他終是擺了擺手,“行了,起來罷,本宮去便是了!”
心情大起大落也不外乎如是,綠深鬆一口氣的同時,一時間竟腿軟的有些跪不住??蔂懨庵苣呁蝗环椿?,她也不敢再多做磨蹭,強忍著疼痛,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
細密的汗水,浸透了她略顯尖削的臉,配著她那一身桃粉海棠花開絲錦綢裙,越發有種楚楚可憐的味道??蛇L墨雲卻自始至終都沒有多看她一眼,她這邊還沒有徹底站起身,他就已然當先越過她,大步朝寢殿方向走去。
綠深滿心的不甘願,卻也不敢怎麼樣,只能咬咬牙,快步追了上去。
周墨雲剛一走進太延殿,就明顯感覺到了不同。
他還記得上次來這寢殿的時候,裡面的陳設雖規規矩矩的,可正是因爲太規矩了,反給人一種冷冰冰的蒼白感。
這次卻大有不同。
剛一進門,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銀沙紅的紗幔,隨著半開的窗扉吹進來的夜風,輕輕翩躚著。殿內沒有掌燈,而是在靠窗的長案上,擺放著一顆的夜明珠。珠光朦朧,使得整個大殿都顯出一種曖昧的旖旎來。
長案旁置放著一隻的落地花瓶,瓶內插著大把的墨菊。另一側則擱著一隻三足金制的貔貅狀香爐,內裡燃著不知名的香料。那香料的味道十分陌生,卻並不難聞,清清淡淡,若有似無,就好似天邊升騰而起的一縷青煙,有種空靈的曼妙。
“什麼味道?”抽了抽鼻子,周墨雲有些疑惑的呢喃。
話音未落,側前方的珠簾後,便傳來染著笑意的一聲,“是北地出產的曼珠沙華中提煉出來的,再加了些龍鱗香?!?
笑語嫣然的嗓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周墨雲心中越發疑惑起來,下意識就循聲望了過去,卻又是一怔。
頭梳朝雲近香髻,上綰朝陽七鳳銜五寶珠釵,耳綴同材質的玫瑰墜珠耳鏈,身上是一件雲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錦衣,下搭一條鏤金百蝶穿花洋縐裙,外面則披著條淡若月光的薄紗,一雙黛眉似遠山,兩汪明眸若秋水,櫻脣不點自朱,粉面不敷仍白。
這個款款走來的女子,一身錦繡輝煌,竟宛若書畫中走出的神仙妃子一般。
周墨雲覺得對方有點眼熟,心裡卻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太子妃是個萬里挑一的大美人兒,可因爲心中對這段婚事本就極爲牴觸,對季初凝的第一印象又太過糟糕,因而很多時候反而忽略了她的長相。
可這一刻,他卻忽然發現,這個衆人口中傾城絕豔的女子,竟真的美的讓人窒息。
“殿下怎這般瞧著臣妾?是臣妾臉上的妝花了嗎?”以帕掩脣低笑一聲,季初凝巧笑倩兮的當先開口,打破了凝在兩人之間的沉默。
這話說的十分俏皮。
饒是周墨雲私下裡一貫不給她好臉色,這時也不由微緩了臉上顏色,溫聲反問:“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怎麼你……”
打扮的這麼隆重?
他想這麼問的,可話還沒有說出口,心中就已當先有些不自在起來。
因著這一遲疑,話便就這般突兀地斷在了他口中。
季初凝卻好似明白了,他的未盡之言一般,微微笑道:“哪裡需要什麼特別的日子?爲君描紅妝,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這話說的周墨雲立時露出一抹微愕來。
因爲這話實在不像是,自己這位太子妃會說的話。
儘管平日裡,他對自己的這位太子妃都是能避就避,可他也看得出來,對方其實是個十分心高氣傲的女人。
就像他故意冷落她時候,她從未像父皇的那些妃嬪一樣,想方設法的去邀寵。
相反,她就好似沒有他這個人存在一般,每日都悠然且忙碌的,過著自己的“小日子”。
有時候,他甚至會去想,也許她嫁的本就不是他,而是他背後所代表的權勢罷了。
要不然,她不會表現的那麼若無其事。
可現在,這女人卻明顯打破了,他對她固有的印象。
雖說她現在樣子,還不至於說諂媚,可作爲一個男人,他自然能看得出來,她舉手擡足間若有似無的。
“你……”鬼上身了嗎?
嘴脣微掀,他差點就吐出如是一句。好在最後關頭,他總算想起來,這女人好歹是母后爲他挑選的太子妃,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也不能讓她太沒臉了。因而最後到底還是將後半截話,給強行嚥了下去。
季初凝倒好似完全沒有發現他的異樣,說話間,她已然款步行至周墨雲的身邊。手那般輕輕的一擡,一雙比羊脂白玉還要滑膩的柔荑,便於行雲流水般寬大的廣袖中。
周墨雲眼睜睜地看著,那雙柔荑拉著自己的手,一路往擺放著豐盛晚膳的桌邊走去。
心中有道聲音,催他趕緊推開那雙纖纖素手。
可不知何時渾噩成一團的大腦,卻始終發不出這道指令。
此時的他就好似喝醉了酒一般,整個人如在雲端,不自禁就飄飄然了起來。
“殿下,在用晚膳之前,不若你我先共飲一杯吧?”朦朦朧朧間,一道婉約輕柔的含笑嗓音,破開雲霧,直入耳中。
拒絕。
拒絕她。
心中那道聲音仍舊在聲嘶力竭,可他的手,卻已然不受控制的,將那裝滿瓊漿玉露的酒盞,給接了過來。
周墨雲醉眼迷離的看著,面前的美麗女子,吃吃一笑,“好……”
季初凝聞言臉上的笑意,越發的深了。她執起成對的鴛鴦玉製酒盞,與周墨雲輕輕一碰杯,巧笑嫣然道:“那臣妾就先乾爲敬了?!?
“好……”周墨雲吃吃笑著重複了一遍,也有樣學樣地舉起酒盞,一仰而盡。
清冽醇厚的美酒,順著喉嚨一路往下,就好似燎起的一道火舌,每到一處,就帶起一陣陣難以忍受的。
周墨雲的意識越發迷離了起來,下意識就扯了扯,讓自己難受的衣襟口。
“熱……”他迷迷糊糊的嘟囔。
季初凝聞聲立即起身,走至他身旁,軟語哄道:“殿下既然覺得熱的話,那臣妾便替殿下寬衣罷。”
周墨雲沒說話,只順從的伸開了手。
窗外月光清淺,穿過窗扉,落入他渾濁的眼眸中,轉順便被吞噬殆盡。
夜,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