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染音居處后的園子里植了一片銀杏,此時扇形的葉子變成了燦燦的金黃色,風一吹便發出一陣沙沙的響動。那上頭掛著的銀杏果子,個個,沉甸甸地直要墜下來。
春濃看見了,喜不自禁地向杜染音道:“姐姐,銀杏可是個好東西,咱們可摘一些下來煮粥做羹,對身體倒是大有裨益。”
杜染音心思一動,便和春濃一起摘了銀杏取里頭的銀杏果,做了幾道美食。她特地濃另用小盅呈了一些放在食盒里,春濃抿嘴便笑:“我以為姐姐也是饞了,原來是替別人饞的。”
杜染音但笑不語,拎著食盒就出了門。她親手下廚的時候很少,上次下廚還是鳳逝川討要她親手做的雞湯的時候,今兒便讓他過個癮吧。
庭院里頭坐了一個人,一頭烏墨似的黑發不用玉冠挽起,直直地垂著,散在光滑的綢緞錦衣上。那衣服的后背上刺著一株梅花樹,不同于女子衣服上秀美清麗的梅花,那株梅的樹干似久經風雨侵蝕,呈出嶙峋的炭黑色。
屈曲盤旋的枝干上點著深紅的梅瓣,中心一點鵝黃,給那紅帶出一點明媚。
那梅樹遠看便像宣紙上的水墨畫,黑發垂下,斜逸的枝頭上的,便如同插在發上一般。紅與黑的交織,呈出別樣的艷麗,便是那人不露出面目,也可想象其人的風姿了。
杜染音站在庭中呆看了一會,鳳逝川便低笑著透出聲音。
“乖女兒,傻站在那做什么?”
杜染音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失態,將手上的飯盒舉了舉:“來給督主送飯。”
銀杏果粥清香撲鼻,熬得糯糯的香米雪白香甜,幾顆的銀杏果更是色澤鮮亮。又有銀杏果燉雞湯和銀杏什錦圓糕,另做了松菇青筍、蜜絲白藥和燴鴨絲,一溜兒擺上來,單是色香,便叫人食指大動。
鳳逝川一點也不客氣地拿起筷子嘗了幾口:“不錯,和宮里的御廚也差不離了。只一樣,我看你今天來,是存心要毒死我。”
杜染音會意地一笑。
“果子里的小芯我已除了,是特地拿給督主嘗嘗的,粥里和湯里攏共不超過十顆。這東西雖稍稍有些毒性,但適量而食,倒是大有裨益。”
鳳逝川執筷的姿勢極雅,不疾不徐,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不錯,這銀杏便如女人。多了有毒性,適量而食,倒是大有裨益。”
他借杜染音的話來將銀杏與女子作比,眼睛斜挑看向杜染音,倒露出一分曖昧不明的笑意來。杜染音接過他的話茬,倒是趁著機會作弄了一句。
“是啊,督主是早看透了這道理,所以借著如今的身份保全自己。”
“我有什么可保全的。”鳳逝川大笑起來,“那山上的和尚碰上如花美眷,尚能還俗下鄉。我只需這身衣裳,連發都不必蓄的。”
這話題太過敏感,以他的意思,是遇上稱心之人,便可放棄身份與她廝守?堂堂的鳳督主,總不輕易談論男女之事,旁人以為他是太監也就罷了。他如今在杜染音面前說這些,意有所指,又怎能不叫杜染音小鹿亂撞。
鳳逝川放下筷子,他剛剛喝過粥,嘴角竟留下了一粒米。雪白的小粒子站在嫣紅的嘴角上,倒叫人浮想聯翩。
杜染音見此情景,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是我的粥太香了,干爹都舍不得全喝下去不成。”
鳳逝川本欲伸手拂去,此刻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他看見杜染音笑得張揚也不惱,倒是淡定得很:“的確如此,你幫我擦擦吧。”
杜染音也不上前,笑道:“我才不愿,干爹不擦也罷,便讓別人都瞧一瞧,鳳督主的這模樣,倒是新鮮得很。”
兩人正在說笑,外頭忽然傳來錦二的一聲:“督主!”
素知錦二的性子,杜染音見鳳逝川依然端坐著,也不擦了那滑稽的米粒,倒叫她心急起來。
若是被錦二看見了,可不知要怎么嘲弄。杜染音便拿出絲帕,上前替鳳逝川擦拭。
她將那粒米擦去,手指卻碰上了鳳逝川的臉頰,染上了一片溫熱。她從前常覺鳳逝川這樣的性子,或許身子是冷得也未可知。如今碰到了他的臉,軟軟溫溫,那一刻的感覺,倒是令人難忘。
鳳逝川輕揚起臉來,杜染音剛收回手,便撞上了他那對含笑的眸子。
“倒想天天喝你做的粥了。”
這聲音輕輕癢癢,像一片飄落的羽毛,拂在杜染音的心上。
錦二進來的時候,便看見這兩人一坐一站,一個的手在停在另一個的臉邊,四目相對,立刻就往外跳開一步。
“呀呀呀,是我來得不湊巧,你們繼續,繼續。”
杜染音立刻往外退開幾步,鳳逝川看向錦二,又恢復了以往的神情。
“有什么發現?”
“嘿嘿。”
見鳳逝川問自己話,錦二走到兩人跟前去,跟杜染音作了個揖:“對不住了姑娘,容屬下回個話先。”
他這樣玩笑著裝腔,杜染音不知該笑該惱。她今日過來,送飯是其一,探討案情是其二。可巧碰上了錦二來回話,也是好奇得很。
“別油嘴滑舌了,快說正經的,覃荔那邊可是有什么動作?”
錦二一拍,面上頗有幾分得意。
“我和錦一這幾天不吃不喝不睡,一直盯著她。見她平日里做事總是一幅出神的樣子也就罷了,便在昨天夜里,竟然偷偷溜出了自己的房門。我和錦一還奇怪她去哪里,一直悄悄跟著,結果那覃荔一路到了井邊,竟給金燕燒起紙錢來了。”
“她一面燒著,一面嘴里嘟嘟囔囔,說些什么‘不要來找我’之類的話。”
錦一又將整個過程事無巨細地講了一遍,此事為錦一錦二親眼所見,自然摻不了假。覃荔那日在白慕軒雖說得信誓旦旦,可如今看來,金燕之死必是與她脫不了干系。
事情的結果雖早在杜染音而后鳳逝川預料之中,但之前苦于沒有足夠的證據,也動不了手。
鳳逝川撫了撫袖邊精致的繡紋,眼中寒光一現:“既如此,就將覃荔抓來,拷打一番,還怕不招么。”
“是是是,屬下這就去辦。”
錦二嘴里說著,倒是沒有一點離開的意思。他眼睛滴溜溜看著鳳逝川面前案上用了一半的吃食,嘖嘖贊嘆起來:“督主真是好福氣,有染音姑娘這個賢內助,還能在房里開頓小灶。”
“你自是不能奢望。”鳳逝川嗤笑一聲,頗有幾分自得。
“屬下自然是不能的!只能和錦一一起喝喝晚上的夜風嘍。”
錦一打量了杜染音幾眼,見她著一身湖水綠的云繡衫子,娉婷而立,盈盈纖腰不堪一握。白凈的臉上兩葉彎眉,雙眸帶水,眉宇之間卻又透出幾分剛強意味。未施脂粉,卻已是個標標準準的清麗美人了。
“屬下瞧啊,染音姑娘的模樣便是后宮里有些娘娘都比不得的。督主空門數載,不如向求個恩典,讓染音姑娘來與督主對食如何。”
他自以為自己這主意絕妙不凡,未注意到鳳逝川的冷視,而滔滔不絕地講著。
“督主權傾天下,便是真賜個公主與您,也是那公主的福分。染音姑娘如今是皇后的義女,與您的身份正是相當。何況這才貌,也是天下獨一份的般配。將染音姑娘給您對食,實在是再神仙眷侶不過的姻緣!”
“只是這對食,若是對出個娃娃來,可就……”
錦二話還沒說完,忽覺嘴上一痛,原來是鳳逝川將桌上的一顆的玉珠彈在了他的嘴上。錦二吃痛,低頭從地上尋回那顆玉珠,又干笑著放回了案上。
“是屬下嘴賤,屬下這就去抓覃荔來問話!”
話音未落,怕鳳逝川拿他發落,他人已躥出幾丈遠,跑到屋外去了。
錦二說的這些,早讓杜染音羞得滿面通紅,記起初見鳳逝川的時候,他便形容,讓自己給他對食的。
鳳逝川斜覷了杜染音一眼:“旁人都以為你是個多厲害的丫頭,卻不知道你是個愛紅臉的。”
這話讓杜染音恨不得立時找個地縫鉆進去,在沒碰上鳳逝川之前,她可從沒這樣過,誰知道是招了什么邪呢。
“時候不早了,我得趕緊走了,覃荔那邊有什么消息,你再讓人告訴我。”
杜染音匆匆收拾了食盒,便也離了這里。
覃荔原是按玥川的意思往慎妃宮里送東西,回來的路上卻忽然眼前一黑,被什么東西蒙頭罩住。她掙扎了幾番,便覺脖上吃痛,天旋地轉地暈了過去。
錦二嘿嘿一笑,對著身旁的錦一道:“不是我不憐惜女人,實在是有的時候,不得不使用一些非常手段。譬如這時候,你若是帶了烏壓壓一堆人說要來捉拿她,必要費好一番唇舌,最后還是得動武,還不如一開始就砸暈了了當。”
錦一懶得聽他廢話,手一揮,身后幾個太監模樣的人就上前來將覃荔抬走。
在東廠里頭,陰險的東西多得很。東廠的刑房,可比刑訊司的有意思得多。
一堆人烏壓壓帶著個宮女走,即使有人看見了,只要一看是東廠的人,也只能低頭裝作沒看見,默默避讓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