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
“娘娘,奴婢回來了。”輕輕揭開珠簾,雙雪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朝倚在榻上的慕嬪恭敬的福了福身。
懶洋洋倚在那兒的慕嬪,身上只穿了一身素白的長裙,頭發松松的綰在腦后,露出一張沒有半點精神氣的蠟黃臉龐。上面一雙原本極漂亮的桃花眼,此時也不知因何緣故,混混沌沌的。被那下眼瞼的青黑陰影一襯,益發顯出一種暮氣沉沉的黯淡來。
此時她手中,正執著一柄銅制的煙管,煙管一頭燃著白色的粉末狀物什。
若是有懂行的人在這里,必然可以一眼認出,那白色粉末便是宮中嚴禁使用的麻香!
懶洋洋地磕了磕煙管中溢出的煙灰,慕嬪聞言眼皮也沒撩一下,只冷冷淡淡地問:“東西收下了?”
“收下了。”點點頭,雙雪走上前,替她往煙管里添了些麻香,邊詳盡回道:“起先她還推拒,但奴婢跟她說,如今她既然已經背叛了她的主子,那日后在這宮中,只怕很難有她的立足之地。她若是再不存些金銀傍身,只怕日子就艱難了。她猶豫了一會兒,就收下了。”
“還算她識相。”重重將煙管往矮幾上一磕,慕嬪冷冷哼了一聲。
她素來內斂沉穩,像這般喜怒形于色,實屬稀罕。
雙雪知道自打她被強行落了胎后,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因而也不敢勸她,只好聲好氣的順著她的話,笑道:“她現在沒了人護佑,自然是要識相的。其實主子您完全沒必要,打賞她那些物什的,反正她背叛玄妃,也不全是因為您。”
作為慕嬪的心腹,她自然知道,自家主子在這次的事情中,做過些什么。
可策反玄妃的丫頭,實在和她們沒太大的干系,故而她覺得自家主子,根本就沒有那個必要,去花這筆冤枉錢。
“本宮自然知道跟本宮干系不大,那筆錢不過是封口費罷了,也免得她回頭狗急跳墻之下,攀扯出本宮,徒添麻煩。”慕嬪聞言卻是淡淡道,說著想到什么,又懨懨一笑,“左右本宮現在傷了身子,以后再沒了指望,還留著那些身外物做什么?”
“主子,您說什么呢!”雙雪被她說的鼻頭一酸,卻是差點就要落下淚來。
強行落胎對身體的損傷太大了,尤其還是已經成了型的。
主子的身子骨,本來就不大好,當時差點沒跟著一并撒手人寰。
好在因為麻香的緣故,最后總算熬了下來,但也因此徹底壞了身體底子。
她到現在都還記得,當太醫說主子以后不能再生育的時候,主子那個絕望的眼神。
沒有哪個女人不渴望做母親。
尤其在這深宮內苑之中,若沒有孩子傍身,晚景簡直堪稱凄慘。
慕嬪倒是翹了嘴角,微微笑了起來,“本宮難道有說錯了嗎?本宮以后的確不能,再生兒育女了!其實這樣也好,這深宮之中波光詭譎,步步殺機,以本宮這微末之能,只怕也護不住他。”
雙雪原本怕她傷心,還強自忍著,聽到這里哪里還忍得住,一行熱淚瞬間就滾滾而落。
“傻丫頭,哭什么?你應當替本宮開心才是。以后咱們的日子,可算的上是真真正正的清凈了。”之前她懷孕的時候,還惹來不少人的嫉恨,現如今她再不能懷孕,估計以后也就不會再有人,來找她的麻煩了。
她越是這么說,雙雪越覺得難過,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咒道:“該死的玄妃,虧她還自命天女,居然想出那樣歹毒的主意,她總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不都說仙家人都慈悲為懷的嗎?
那個玄妃既然是天女轉世,又怎么能想出那么惡毒的主意?
依她看來,她哪里是什么天女轉世,分明就是禍國殃民的妖姬!
“她現在已經遭報應了,不是嗎?如今可沒有什么玄妃了!”慕嬪嘴角邊的笑容卻是愈發深了,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解氣。
也虧得是這樣,若不然整日里看著那女人目中無人的模樣,她只怕要寢食難安。
這樣一想,她倒是突然想起另外一事來,“說起來,本宮能知道事情的真相,還多虧了那個叫杜染音的丫頭。這樣吧,之前落胎的時候,陛下不是賞了一對羊脂白玉如意嗎?你將那對如意包一下,送去給她吧,也算是本宮的一點心意了。”
盡管她知道,杜染音將落胎的真相告訴她,并沒有安什么好心。
可她卻不能不領這份情。
畢竟與其被傻乎乎的騙一輩子,她寧愿被人告知事實的真相。
哪怕這個真相十分殘酷!
“主子,現在將東西送過去,恐怕不成。”雙雪聞言卻是立時搖了搖頭。
慕嬪見狀愣了一下,有些不解,“為何?”
杜染音雖然不是她宮里頭的人,但她賞賜點她東西,也是無礙的。
當然,賞賜的理由,得另外換一個。
雙雪也沒有隱瞞,直接解釋道:“奴婢剛才回來的時候,正好路過太延殿,見里面亂成了一團,就順嘴問了兩句。太延殿的小宮女告訴奴婢說,杜染音不小心被花架給砸了,到現在還沒醒過來。”
“這好好的,怎么會突然被花架給砸了?”慕嬪聞言徹底愣住,連塞進嘴里的麻香,都忘記抽了。
也難怪她會這么吃驚。
宮中不比外頭,即便是花架,也是經過仔細加固的。
畢竟宮中的貴人多,這大人也就算了,小皇子小公主卻都是貪玩的性子,人又年幼,這要是一個不小心被砸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雙雪搖了搖頭,“奴婢也不是很清楚,聽說是花架年久失修,所以才會突然塌了。”
“這是在跟本宮說笑話呢?”慕嬪一聽卻嗤的一聲笑了起來,笑容含了點點譏誚,點點冷銳,“太子這才剛大婚不久,皇后為了顯示對太子妃的看重,特地命工匠將太延殿里里外外,都好好的整修了一番!現在你卻來告訴本宮,花架年久失修?”
要真是年久失修,那宮里面工匠們的腦袋,估計早就該搬家了。
太子是什么人?
那可是一國儲君!
連他的寢宮都敢偷工減料,這不是活膩歪是什么?
雙雪也不是第一天進宮了,之前聽太延殿的小宮女說,花架倒塌是因為年久失修,心里就立刻明白過來,這其中肯定有貓膩。
微嘆了一口氣,她有些無奈道:“太延殿那邊現在都是這么傳的。”
“呵,看來是有心人在作妖啊。”慕嬪冷笑了一聲,諷道:“只是不知道,這次的意外是真的只針對那杜染音,還是另有文章呢。”
雙雪之前也想到了這一點,只是她畢竟是個下人,有些事情主子不說,她是不好多嘴多舌的。聽聞慕嬪的話,她立刻順勢接話道:“主子,您的意思是,這次的意外,未必就是針對杜染音的?”
“杜染音一個伺候人的婢女,又是太子妃的心腹,平日里忙進忙出還來不及呢,哪里有那個時間去園子里賞花?她若是不去賞花,對方特地設了這么個陷阱,又有何用?”對于自己的心腹侍女,慕嬪從來都是不吝于指點她幾句的。
畢竟這心腹要是辦事拎不清,那回頭還指不定,會給主子招來什么禍端呢。
雙雪之前雖然猜到了一些,但只模模糊糊的有那么個感覺,如今聽慕嬪這么一分析,這才醍醐灌頂般明白過來,皺眉道:“照主子這么一說,杜染音這次只怕是,被殃及池魚了。就是不知道,她這次到底是替誰擋得災呢。”
這樣的手筆,總不可能只是為了對付些小魚小蝦。
太延殿又有兩位主子,這一時之間還真不好猜,對方的目標到底是誰。
“虧你還跟了本宮那么久,居然也不見你有半點長進!”伸出抹了豆蔻的細長手指,用力的戳了一下雙雪的腦門,慕嬪有些恨鐵不成鋼道。
雙雪挨了訓,也不敢反駁,只摸著被戳疼的腦門,討好的笑了笑。
慕嬪見狀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跟著又長長嘆息了一聲,“你也不是第一天進宮了,難道忘了嗎?咱們那位太子殿下,打小就好個風雅,幾乎隔三差五的,就會去園子里,看個花賞個景什么的。”
周墨云好風雅之事,宮中宮外,人盡皆知。
以前季初凝還沒嫁入皇宮,他經常會在自己的園子里,擺上一桌酒席,然后獨自對著滿園子的花花草草,自斟自飲。
宮中之人誰不引以為怪事?
只是他身份尊貴,皇后又從來不說他什么,因而也無人敢隨便亂嚼舌根。
雙雪聽她這么一說,卻是悚然一驚,結結巴巴道:“主,主子,您,您的意思是,有人要,要害太子?”
無怪乎她會這么緊張。
太子身份非同一般,很多時候,幾乎堪比帝王。
這要是突然出了什么意外,少不得要引起一場腥風血雨來。
她之前雖然也猜到,這次的事情不是針對太子妃,就是針對太子的。
可也沒真覺得,有人竟當真膽敢謀害太子!
慕嬪這次卻并沒有再回答她的問題,她只是半抬起頭,透過半開的窗扉,朝窗外沉沉的暮色望去。她看了很久,久到雙雪以為她睡著了,這才冷不丁聽她吐出一句,“看來這個皇宮不會平靜很久了。”
暗涌已起,風雨欲來,這一次,也不知將會帶來,怎樣撼天動地的浩劫。
不過,這個皇宮也確實已經平靜的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