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藝術之都,佛羅倫薩有自己的矜持,哪怕是面對令人窒息的死亡。藝術的庇護者,佛羅倫薩實際的主人梅第奇家族一直跟黃胡子鬧矛盾,讓這里經受了太多苦難。現在,黃胡子連羅馬都侵奪了,洛倫佐逃亡法蘭西,矛盾似乎該化解,這座城市卻又攤上瘟疫。
經歷最初的茫然和恐慌,看到城外不多的錫耶納國防軍和齊柏林貴族撤離,得知這片土地被封鎖,大家明白,暴虐的黃胡子已經將這里放棄,最起碼將這里的人放棄,不會來這里展現他以往古怪的仁慈,可笑的憐憫。
不管這是不是悲劇的藝術,大家不約而同的選擇沉默。富商和士紳們選擇躲在家里,躲在別墅中,不奢望能穿越封鎖,市民們選擇繼續為生活奔波。街頭不時有人倒下,能購買的食品越來越少。但大家非常平靜,相比以往家族暗戰的殘酷,相比黃胡子翡翠之夜的暴虐,也許瘟疫帶來的絕望舒緩些。
在比薩登岸,劉氓很快就感受到這一點。不過他并不覺得傷感,反而有些淡淡的陶醉。在米蘭貴族和本地齊柏林貴族茫然的注視下通過封鎖區,他心頭一陣輕松。瘟疫之城,死亡之地,這里竟然能讓他獲得片刻安寧。
感受別人的痛苦能撫平自己的創傷?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對是錯,也不想去探究。他來了,他原本沒心思來這里的,打算等情況差不多就起身返回瓦本。相對于這里,胡安娜和她背負的希望更值得他掛念。可是教宗執意向這里派駐神父,西爾維婭和妮可等人搶先趕來。不管他們做出這決定這些是虔誠、職責、世俗牽掛還是鬧別扭,他還是不由自主的決定做些什么,哪怕是過來添亂。
距離封鎖線不遠,千余名還在希望和絕望間掙扎的市民農夫在阿諾河邊宿營。可能是離開了鬧市的喧囂,略帶茫然的生活場景很祥和,未籠罩死亡的陰影。
回頭看看幾十名默然跟隨的熱內亞神父、軍官和水手,他笑了笑,卻沒有勸阻。這些人應該說都是志愿者,不一定是追隨他這位皇帝,或者傳說中的使徒。而且,這些人十幾天來始終堅持在一線,能生存下來,說明他們對這種病毒具有免疫力,而不是像他,擁有穿越的作弊贈品。
他這幾天始終不愿與人接觸,見一位軍官剛跟負責此地封鎖的貴族結束談話,就停下腳步。
“陛下,西爾維婭等主教昨晚午夜就下船,這會應該在處理佛羅倫薩城事務。教會正在籌集物資,但各地都在封鎖,嗯,陛下與原教皇貴族的領地戰爭還未結束,可能有些困難。”軍官立刻上前匯報。
想想,劉氓命令道:“面對這樣的災難,英諾森只管躲在阿維尼翁,這些人居然還想著效忠。好,告訴厄爾申格,沒必要再忌諱什么。不愿臣服的城鎮和城堡強行攻取,教皇貴族和富商的財物全部沒收,動產和糧食贈與教會,其余的歸入我個人名下。還有,埃及帝國派人來支援,那不勒斯正在火山區開采藥物。告訴女王,除了他們自用,剩下的優先供給教會…”
猶豫一下,軍官問道:“陛下,那些貴族…”
“我不承認他們是貴族,想保持身份,那就去阿維尼翁。對了,盡量不要傷人,投降的貴族可以保留存款。還有,查抄僅限于反抗的貴族大富商和行會首領。”以前,劉氓并不想過于破壞原教皇國的統治體系,現在,他懶得顧忌。另一方面,他可以想象,即便瘟疫過去,大家也會迎來可怕的嚴冬。
感覺他還是保持了傳統,軍官松口氣,立刻去安排送信。劉氓的幕僚團都呆在伴行的船上,這會打算朔河而上。他們知道,陛下是因為舒斯特的事情保護他們,也因此而感動,可職責必須履行,想辦法不違抗命令即可。
劉氓沒管他們,默默踏上旅程。
阿諾河沿岸散布不少逃亡居民,但大多數人還是選擇呆在家里。佛羅倫薩是破碎山丘地形,適于耕作的土地并不多。加上長期動蕩,管理體系和耕作技術更無法與他勢力范圍的多數地區相比。一路上,他看到的不是瘟疫慘象,而是恐慌與饑饉。
少數齊柏林貴族撤離,大多數本地鄉紳選擇躲進別墅和城堡,災難不知何時才能結束,他們不會關心農夫和市民死活。捕魚,獵取飛鳥走獸,收集草籽和野菜,農夫和逃亡市民想盡一切辦法,可饑餓仍然死死攥住他們哀涼的目光。
來到一座水磨附近,劉氓停下腳步。眼前應該是一個農奴家庭。丈夫倒在河邊,上半身淹沒在略顯渾濁的水中。從他右手仍然死死攥著的木棍來看,他應該是想叉魚。妻子在他身后不遠處的草窩中縮著,懷里有一個不到一歲的小男孩,旁邊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
農婦同樣離開這苦難的世界,灰頹目光中僅有一絲對孩子的愧疚。無知的孩子并不知道這些,還在用最后一絲力氣在母親干癟的胸膛上尋找希望。女孩也將結束苦難的韶華,手中是一塊磨坊里摳出的泥塊。她應該是想把泥塊遞給母親,卻沒有力氣完成這最后的努力。
神父默默走上前,給女孩送去擺脫苦難后的希望。劉氓靜靜的看著那男孩,心中平平淡淡,沒什么思緒。
隨著祈禱聲響起,他眼有些模糊,似乎看見一個女人抱著孩子沖他微笑。那笑容帶著胡安娜的沉靜,又像是鮑西亞得意的俏皮,或者還有別的熟悉因素,他無法分辨。
不知怎么,他走上前,抱起了幾乎沒重量的孩子。在孩子輕微的顫抖和抽搐中,無言的暖意慢慢浸潤心中的平靜,或者說淡漠,讓他的肩頭重新壓上一些東西,哪怕他自己茫然不知。
在草窩旁坐下,他讓手下希希泡了點士兵湯料,用調羹給孩子喂食。他當然不是合格的哺育著,但足夠的細心,從未有過的細心,讓他忘記一切。
等孩子滿意的縮在他懷里睡去,孩子的親人也變成十字架后三塊新鮮的泥土。劉氓默默看了一會,接過一個隨從遞來的毯子包起孩子,重新跨上戰馬。騎士的裝備設計并不包含照看孩子的功能,他只好用盾牌將孩子攬在胸前,也許姿勢很怪異,大家卻只是呆呆的看著,沒人提出建議。
等眾人紛紛跨上戰馬,他低聲說:“告訴鄉紳,把侵占的地租吐出來。如果種地的是農奴,他們自由了,但不管是提供借貸還是施舍,我不希望再看到人餓死。如果有人不愿意,那就告訴他們,可以試試瘟疫和黃胡子哪個厲害。”
等屬下領命而去,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威脅純屬多余。不管從理論還是現實來說,他都是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可以決定這里所有人生死。因為這個孩子,很多人得到生存的機會,因為他情緒的變化,很多人默默死去,包括這孩子的家人。感覺懷里的孩子扭動一下,他低頭看了一會,笑起來,不再考慮這無解的問題。
佛羅倫薩城因不久前的動亂殘破不堪,現在又籠罩在瘟疫的陰影之中。但劉氓只是靜靜地看了一會,沒太大的感觸。當死亡已成為習慣,那生機就顯得可笑。
走進市區,他看到,西爾維婭等人已經參照熱內亞模式實行劃區域隔離,拆毀街區的工作也在進行。動亂已經把貧民窟摧毀殆盡,工匠居住的街區也好不了多少,倒是給工作帶來便利。無論怎樣,生存永遠是人的本能,在一個個黑色身影帶動下,市民依舊沉默,忙碌的身影還是讓他心中一動。相比記憶中的懶散浮躁,這種壓抑的氛圍居然看起來舒服不少。
人群因他的到來有些擾動,但他仍舊沒有理會,匆匆趕到維齊奧宮殿,也就是市政廳。下馬一問,他才知道西爾維婭等人都在圣母鮮花大教堂,不過他還是進門看了看。很多物品被移走,宮殿顯得有些寥落。他搖搖頭,不管怎么說,梅第奇家族是這城市的靈魂,隨著洛倫佐離去,文藝復興的堅實地基也許就會因此坍塌。轉身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埃萊諾娜扶著一個侍女匆匆走下樓梯,腳步甚至有些踉蹌。
“陛下,你來了…”埃萊諾娜說道。
埃萊諾娜失去了往日的矜持,卻端莊依舊,只是臉上的憔悴無法掩飾。看到她目光中難言的驚喜和傷感,劉氓有些唏噓。他不知能說什么,只好點點頭。
“坐一會么?”埃萊諾娜似乎有同感,遲疑許久,垂下眼簾,輕聲說道。
見劉氓猶豫,她顯得有些失落,但目光隨即被孩子吸引。看了好一會,埃萊諾娜眼中顯現淚花,默默走上前,輕輕將孩子抱在懷里。整理一下毯子,她問道:“給他取名字了么?”
名字?劉氓茫然。搖搖頭,緊接著說:“叫迪米特里。”
埃萊諾娜顯然知道鮑西亞的事情,默默看她一陣,淚水終于滑落臉龐,只是不知道淚花為何而流。吸吸鼻子,她用指尖撥弄一下孩子的小臉,低聲說:“還是坐一會吧,孩子凍壞了,要喝些熱東西。”
來到一間起居室,看著埃萊諾娜親手照顧孩子,劉氓心頭終于涌上酸楚的暖意。埃萊諾娜的情緒似乎也因照顧孩子有所轉變,臉上露出鮮活的氣息。
邊忙乎,邊隨意跟他聊了幾句。收拾妥當,埃萊諾娜抱著孩子坐下,還是說道:“陛下,感謝你的仁慈,感謝西爾維婭等主教…。我原本以為…”
埃萊諾娜再次流下淚水,但不是為自己的命運悲嘆。這淚水讓劉氓心中塞滿說不清的感覺,看著孩子,安慰道:“會過去的,你留在這里…,至少對我說,這城市…”
“是啊…”他沒有說下去,不管那含義到底如何,埃萊諾娜還是止不住淚水。用手絹沾了沾眼睛,她扭頭看著窗外,沉默一會才接著說:“莫娜沒有等到…”
莫娜?劉氓恍惚半天才記起那個女孩。
扭過頭,看到他眼中的疑惑,埃萊諾娜搖搖頭,繼續說:“陛下可能忘記了。她一直在花園等著你,雖然那等待…。唉,我讓她來這里,她不愿意,說是習慣在那。可能是給別人送食物,我也不知道,反正她和侍女都死了…”
劉氓重新恢復空落落的平靜,只是多了些溫柔,那紅色的身影,浮華的笑容也改變了意義。第一次來佛羅倫薩的荒唐,第二次來佛羅倫薩的冷漠,其中都留下那女孩的身影。但他可以說根本不認識那個女孩,也無從猜測她為何要在孤寂中等待,可她就是等待了,也因此默默死去。
“我也許會去看看…”劉氓嘟囔道。
起身走到門口,他回頭補充一句:“孩子就留在這,我會做他的教父。”
走出宮殿,看了會陽光下的城市,他又回到大廳,決定就在這處理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