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是走廊,不如說是門廊,劉氓都記不清有幾扇對開的大門,但他清楚,每扇門精細的花紋各不相同,開啟門扉的宮女也不相同。等他的幽閉癥重新發作,瑪麗亞終于微笑著停下。這應該是最后一扇門,比一路來的大,而且門前站著四名強健的摩爾女奴。他已經徹底失去新鮮感,更多是麻木。似乎,相比在這奢華宮殿中行走,自己士兵組成的鋼鐵叢林中要愜意的多。
大門開啟,他瞳孔一縮,不由自主摸向腰間。居然有八名耶尼切里亞近衛軍士兵分兩排站在門后。不過這些人表情木然,除了逛街的臉上帶著讓他不舒服的陰騭,沒顯出任何敵意。而且他們每人旁邊站著一名摩爾女奴,看起來似乎比他們更彪悍。不用猜,使團來自哪里很清楚。他忍住笑打量,沒等分辨出來客,卻被眼前的裝飾耀花眼。
卡特琳娜的寢宮同樣是一流巨大的彩色玻璃窗,室內光線柔和,但要比他那寢宮更奢華。巨大的客廳內鋪著錦緞地毯,立柱、平臺和墻邊象牙及純銀家具擺放錯落有致,應該說總體風格趨于簡潔明快,他卻眼花繚亂,加上各種附屬房間形狀各異的門扉,只覺得進了夢幻的迷宮。
這賽力穆也太有錢了,我的地中海艦隊基本就靠這里的搜刮組建而成,他居然能填補。此時他已經視覺疲勞,居然開始盤算這些裝飾拍賣后是否能將近衛軍裝備大換血,抑或能支撐他在羅斯到草原打多久。
“陛下,這不是正式會面,之前也沒有先例。我個人認為,您站在皇后左后方,將一只手搭在她椅背上比較合適。”
瑪麗亞在背后輕輕碰他一下,低聲提醒,他這才回過神。集中一下注意力,他看清卡特琳娜坐在窗下一張椅子上,已經微笑著起身相迎,而對面不遠處一位蒙著厚厚面紗的女人則安坐不動。
這女人是誰?這又玩的哪一出?但他壓住疑惑,擠出笑容走過去。幾位宮妃恭謹的在卡特琳娜身旁準備好椅子,雖不知道瑪麗亞的提醒是否有道理,他還是站到卡特琳娜身后,明目張膽觀察對面的女人。
她體態略顯豐滿,頭戴鉆石鑲邊的韃靼式尖帽,身著暗紅色呢絨夾衣和長裙,簡樸中暗含奢華。儀態莊重自信,仿佛她才是這里的主人。
掃視她背后好幾排宮妃和女奴,再關注一下沉靜安然的卡特琳娜,他忘了猜測對方的身份,只想笑。這么一堆女人分成兩派,氣氛總體來說典雅和諧,他卻覺得更像是打擂臺。
“陛下,這位就是笑容讓整個安納托利亞溫暖的許蕾姆皇后。我一向只是仰慕,能在自己的客廳親自接待,實在榮幸…”估計是不想讓他再發傻,卡特琳娜一臉燦爛的介紹來客。但表情中與其說是榮幸,不如說是自豪,甚至有報復的釋放。
不過卡特琳娜言語中另含的滋味劉氓還無法察覺,而是有些感慨,有些好奇,更多是疑惑。賽力穆為什么沒來?既然是兩位皇后見面,依照薩拉遜規矩,他參合什么?這到底表明什么態度?最重要的,這就是洛克賽拉娜?也許是因為面紗太厚,他無法找出與面前女人對應的記憶。
“在陛下來到這里前,蘇丹已經趕往大不里士,將秉承兄長遺志,徹底擊敗野蠻的韃靼人,捍衛帝國尊嚴。由我來會談也許不夠莊重,但陛下可以相信,我能代表蘇丹為兩國和平作出努力。蒙蘇丹信任,我曾在這客廳接見過法蘭西等國使者,也達成過多項協議。”對面的女人遠比他從容,先帶著點傲氣,用希臘語回應卡特琳娜,隨后很自然的讓侍女為自己取下面紗。
劉氓徹底愣住,居然是布加勒斯特替洛克賽拉娜傳話的女奴。雖然儀態氣質相去甚遠,這一點他可以確認。只能說,他對洛克賽拉娜的記憶太過模糊。
看到他吃驚的表情,洛克賽娜拉燦爛抿嘴一笑,繼續說:“陛下無須感到疑惑。上個月,因陛下未能前往瓦爾納,我才趕往布加勒斯特與陛下會面,也順道重溫昔日時光。蘇丹一向認為陛下是他的摯友,也從未因我的出身感到不快。甚至,蘇丹認為,做歐洲最偉大皇帝侍女的經歷讓我得益良多…”
賽力穆是突厥人,洛克賽拉娜是烏克蘭人,以薩拉遜人規矩考量他們顯然大錯特錯。隨著洛克賽拉娜娓娓而談,劉氓雖依舊感到怪異,總算恢復平靜,甚至感到饒有興味。
“是啊,許蕾姆皇后美麗睿智,不僅是蘇丹的驕傲,更是整個奧斯曼帝國的驕傲。陛下到來之前,皇后跟我談起陛下當年在布加勒斯特一些趣事,說實話,倒讓我對陛下了解更多…”卡特琳娜很自然的客套起來,仿佛這真是親友拉家常。
不管洛克賽拉娜前后判若兩人的表現那個是真的,此時談話毫不避諱,起碼表明和談的誠意。劉氓的思維開始正常運轉,等兩人的閑聊告一段落,直白的問起洛克賽拉娜來意。
卡特琳娜還覺得有些尷尬,洛卡塞拉那仿佛更了解他,也直白的回應:“帝國愿意將整個色雷斯轉讓給陛下,但陛下要允許民眾自行選擇去留,并將整個地區從今年起三年內貢賦用于支援我們對帖木兒的戰爭。同時,也希望陛下做我們帝國與埃及帝國協議的見證方簽字人。至于伊萬阿森,我們希望陛下允許他建立自己的公國,并保留斯塔拉山脈南麓領地。”
用保不住的色雷斯換取幼發拉底河以北土地,這樣的好事哪里找,卻非要拖到走投無路才承認事實。這小心眼為保加爾和色雷斯帶來的苦難先不說,既然已經打定主意,為何還要讓自己的屬下白白送死?西面海灣的戰斗估計還沒結束。
東歐戰事應該說塵埃落定,劉氓卻絲毫感覺不到欣喜,更無法理解這些帝王該有的威儀與從容。
“色雷斯三年貢賦沒問題。作為盟友,面對共同的敵人,我們還應該提供更多支援。但我不認識什么伊萬?阿森,保加爾將來只有一個公爵,是西蒙?阿森。”心里不痛快,劉氓言語也更直接。也為去想,自己隨意的話也可以左右無數人命運。
洛克賽拉娜似乎對保加爾問題并不在意,點點頭,笑著說:“協定牽涉埃及帝國,我個人認為,正式談判和協議簽訂在耶路撒冷會比較合適。當然,東方威脅日趨嚴峻,陛下要承擔神圣職責,我們可以先簽訂協議,等陛下凱旋,前往圣地告解時再正式締結和約。”
劉氓已經感到不奈,只是點點頭,再不吭一聲,任由卡特琳娜客套,啰嗦細節。但洛克賽拉娜似乎也開始心不在焉,幾句話一過,突然用波蘭的拉丁斯拉夫語說:“對你來說,我只是偶遇的路人,不管命運多么離奇,都不可能在你心里留下太多印記,是么?”
劉氓愣住,半響,無意識捏著卡特琳娜的肩頭說:“生命就是由偶然組成的。”
“是的,在布加勒斯特弄清你對我的態度,雖然極度失望,我也明白,不該因你對我的忽略而忽略自己。但我承認你的話有道理,卻依舊不甘心,也會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你終究會承受我的報復,雖然那可能是多年以后。”說完,洛克賽拉娜恢復儀態,不管他繼續發呆,與卡特琳娜商議好近期談判和聯絡細節就告辭離去。
卡特琳娜沒他那么失儀,親自相送。人去屋空,劉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咂咂嘴,將小幾上卡特琳娜喝了一半的茶盞撈起來一口喝干。
瑪麗亞沒像往常一樣負責皇后行止儀仗,而是在旁邊默默看著他。看到這舉動,瑪麗亞不由得抿嘴一笑,可笑容很快就消散,小心走到旁邊問:“陛下,您今晚在這里休息么?”
劉氓還沒從剛才繚繞的情緒中擺脫,茫然掃視忙忙碌碌的宮妃和宮女,肅立護衛的摩爾女奴,下意識搖搖頭。
“陛下,我知道你厭棄繁瑣禮儀,卻不能因此冷落皇后。她經歷太多苦難,又一直不明白你的態度,只能盡力做好一切,用繁雜的事務安慰自己,默默等待你的愛憐。可回到這宮殿,我感覺,你卻像是要離開,再也不回來。”
應該說,我從不屬于這里,只是個過客。剛回到這,劉氓只是因兩個皇帝身份的煩惱和不適應,不知該如何面對卡特琳娜,慢慢的,隨著對這里的厭煩,卡特琳娜給他的感覺更加生疏,兩人間的距離似乎已無法逾越。
再往深處想,他與漢娜的關系何嘗不是如此。兩人分開,也許不止是理念不同。當年苦難重重前路未知時,兩人關系那么自然,等到帝國獲得榮耀,距離就不自覺拉開。他明白,這應該是自己的原因,卻難以探究原委。
“陛下,我知道。就像你離開德意志,就像塞爾維亞獲得自由后將我忘記,你也要離開這里,去背負新的使命。陛下,你就不能暫緩一下腳步么?讓卡特琳娜得到愛憐,哪怕是很短的時間,讓她覺得你不只是為了民眾的苦難關愛這帝國,再以后漫長的寂寞中也能有些甜蜜記憶。”
瑪麗亞突然就激動起來,話語直白急迫,甚至有些不分場合,卻也正中劉氓心事。看著她幽怨的眼神,劉氓明白,她也許夾雜了自己的情感,更多還是為了卡特琳娜,這讓他不自覺感到更大的壓力。
除了西爾維婭另有原因,胡安娜,漢娜,難道要讓卡特琳娜歸于更凄涼的宿命?回想剛才與洛克塞拉娜的對話,他更加慚愧。那不過是生命中的偶然,卡特琳娜卻不是。也許沒必要糾纏兩個帝國,也不必在意什么羅馬式浮華,就像對待小讓娜等人那樣對待她也好。抑或,什么都不去考慮才是最好。
想法和實施兩回事。
跟瑪麗亞的談話還沒個結果,侍從匯報又一批火槍從科西嘉運來,正在港口等待查收。這些槍支每一批質量都有所不同,必須根據實戰效果提出改進意見,而規模化制造中出現的問題也只有他具備處理經驗,或者說見過豬跑。等他折騰完回到皇城,卻又不自覺躲進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