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看到這片土地,看到這座山梁,看到這座城池,小腓特烈和內維爾等人表情不盡相同,卻非常一致的保持沉默。他們都在這里失去很多,也得到很多,但沒有一樣能用語言描述。不過沒參加過那次戰役的貴族和騎士們多少有些興奮,士兵也是如此,嗡嗡的聲音很快彌漫城池所在山腳下的平原,讓領主們不得不退出沉思狀態。
“像上次一樣么?”第一個說話的是內維爾。他應該是下意識說了這么一句,只是說的話太模糊,太容易引起歧義,讓旁邊的人臉色有些難看。
阿朗松公爵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的心情,解釋到:“內維爾伯爵的意思是,我們是否像上次一樣分開攻擊。要塞旁邊的山上有座壁壘,我想很容易就能攻下。我們從那里炮擊,同時從這個方向挖掘隧道…”
感覺到自己說得太多,阿朗松公爵慢慢住口。作為統帥,菲特烈公爵善意的笑笑,沒接話。的確,內維爾的話并不難理解,在這種地形下,采取這種攻擊方式也很正常,不需多說。可這情形跟上次實在太相像了,實在讓人浮想聯翩。
內維爾似乎并不因自己模糊的言語感到不安,微微一笑,繼續說:“菲特烈公爵,我個人覺得攻擊這座城池用不著四萬人,也施展不開。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帶著法蘭西騎兵去東南方機動護衛,步兵則留在這里,由公爵指揮。”
這次四萬大軍法蘭西和奧地利兵力配比出奇的相似,都是五千騎士和扈從,五千輕騎兵,一萬步兵,攻守皆宜。內維爾說的很有道理,但這樣做顯然不行。
想了想,腓特烈說:“內維爾伯爵,您的建議很有道理,不過尼科波爾對我們都有重要意義。我認為,還是按阿朗松公爵的建議讓步兵分開攻城,騎兵分別策應東面和南面。我這里火炮不宜使用,就全部由拉海爾男爵指揮。”
內維爾毫不矯情,撫胸致禮,開始指揮法蘭西士兵向山崗發起進攻。阿朗松公爵看看他的背影,又轉向腓特烈,眼神有些復雜,卻沒說什么,施禮后跟著離去。兩人都是如此,拉海爾等其余法蘭西將領更不廢話,很快,在場的只剩德意志貴族、條頓騎士團帶隊首領和那位紅衣主教。
如果法蘭西貴族變得沉默有禮,德意志貴族反而熱情高傲,那顯然不合常理。這些人沒打算違背傳統,簡單分工之后,浩大的攻城行動全面展開。
的確是浩大,不僅人多,每個人似乎憋著一股將這座城池徹底碾為齏粉的勁頭。西格蒙德剛剛帶著補給船隊趕到,老遠就聽見隆隆的炮聲,直沖云霄的吶喊,仿佛多瑙河突然躍出鐵門峽,直撲沒有河道的平原。
所在的位置看不到攻城場面,指揮士兵在尼科波爾所在高地旁的峽谷口登岸,他帶著手下平靜的爬上高地。沿著高地走出約一公里,攻城場面終于盡收眼底。
城下方的山谷中,奧地利步兵分成兩排,推著蓋上頂蓋的戰車向城下運動,車隊旁還有徒步騎士掩護。面對劈頭蓋臉的炮彈和羽箭,他們毫不畏懼,前方的戰車被擊毀,后方步兵立刻協助前方伙伴將損毀戰車移開,不管戰友的死傷,一股勁的往前沖,勇猛的氣勢讓早已習慣平靜的西格蒙德也有些動容。
城池東側的高地上,法蘭西人毫不示弱,湮沒那座小壁壘,隔著一條深深的壕溝,他們先用猛烈的炮火壓制城頭的抵抗,隨后,在炮聲中,騎士和步兵潮水似的舉著云梯淹沒壕溝,涌上對面稍高的平臺。同樣的前赴后繼,同樣的一往無前,讓城頭的守軍不知該如何應付。
看了半天,約翰馬龍伯爵不由自主的說:“我的國王,看來奧斯曼人撐不過中午,雖然尼科波爾城比奧雷霍沃堅固,守軍也多,可這次攻擊比前幾天都要猛烈。”
在吞噬天地的隆隆聲中,西格蒙德無法將表弟的話語聽完整,但他明白意思。他點點頭,然后從背后拉過侍從,湊在他耳邊,吩咐他去大軍后方構筑營地,做好大軍宿營的準備。
約翰馬龍沒聽到回應,回頭注視自己的表哥。等表哥重新將注意力轉向戰場,又稍顯不好意思的說:“我的國王,這應該是難得一見的場面,我想,黃胡子陛下的軍隊應該就是這樣的士氣吧?應該…,應該能報一箭之仇了。”
這次表弟的聲音不小,西格蒙德聽清了。又看了半天,見聯軍雖然傷亡不小,卻沒有絲毫懈怠的跡象,他點點頭,回了一句:“也許吧。”,然后向黃底紅獅旗幟走去,腳步顯得有些躊躇。
尼科波爾向東約三百公里,如果知道西格蒙德國王的話,賽力穆王子會認可“也許”這個不確定的判斷。黃胡子發起攻擊后第二天,科賈拉克要塞中心城堡最高層塔樓內,賽力穆王子靜靜的望著遠處鐵灰色的隊伍逼近。
推著各類車輛的工兵,步兵,徒步的近衛隊員,隊伍應該說很雜亂,卻顯出一種說不清的韻律,當然,不是賞心悅目的韻律,而是凝滯的韻律。統一的鐵灰色更讓人無法去注意不同士兵組成的規則花紋,甚至連本就不大的行進聲也吞噬殆盡。
感覺心里很不舒服,賽力穆王子將視線轉移到下方城墻上,平靜的問道:“昨天他至少陣亡一千士兵,雖然我們陣亡的更多,他還擺出昨天的架勢,有點奇怪吧?”
他背后是影子似的埃斯庫羅斯維齊,昨天剛到的侄子易卜拉欣,以及保加爾降職過來的拉辛帕夏等將領。知道賽力穆王子在問誰,眾人自不會找難看。果然,埃斯庫羅斯笑著環視一圈,看著前方回答:“每個人都有執拗的時候,何況是他。不想,也不能去那邊湊熱鬧,他只能在這里發泄戰斗的渴望,王子不是已經預料到這一點了么?”
賽力穆王子微微一笑,沒接茬,又說道:“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雖然他跟手下相處很好,我還是覺得他很孤獨,這是英雄的宿命么?”
沒有等待回答,他接著說:“也許我們該跟他好好談談。他已經取得足夠的榮耀,該收斂一下了。”
埃斯庫羅斯知道,賽力穆王子說這話非常誠懇,絲毫沒有惡意。低頭看看王子平靜的面容,他忽然感到激動,用半天時間平復心情,才回應道:“是啊,不過這很難,戰斗也許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是的,不過他也很累。”易卜拉欣忽然插了一句。
雖然是侄子,賽力穆卻跟這侄子兄弟般一起長大,因此并不見怪,而是回頭疑惑的看著他。
“那個女奴說的。她很機靈,說了不少細節,我認為是正確的。”易卜拉欣回答到。
賽力穆王子扭頭繼續看著遠處,沉思了一會,點點頭,沒有追問。
鐵灰色隊伍已經在五百米外停下,工兵又開始像昨天一樣搭接可拆卸壁壘,交錯向前推進,嚴謹而有耐心。賽力穆王子回頭看著拉辛帕夏問道:“有信心么?”
“請王子放心。”拉辛帕夏毫不遲疑,鄭重的點頭回答。
“好,所有兵力都派上去,打到他撤退為止。”賽力穆王子滿意的點點頭,下達命令。等拉辛帶著將領離去,他忽然嘆了口氣,低聲說:“還是該跟他談談,哥哥說過,如果有必要,可以在優勢情況下退讓。”
“應該有機會。他雖然執拗,也不是固執到底的人。不過怎么談要仔細想想。雖然沒有想象的好,我們這段時間的策略應該是成功的,但這也帶來一些問題…”
前方是殺氣凜冽的戰場,塔樓內卻平靜安詳。三個人詳細探討著所有可能的方向和方式。不過,戰斗場景卻慢慢超出他們的預計。
壁壘,戰壕,炮擊,推進到三百米外后,黃胡子的工兵像昨天一樣展開攻勢。可五千安納托利亞精銳步兵堵上去后,情形開始于昨天不同。隨著一聲模糊的命令,黃胡子的步兵分成持盾,持四米長戟,持一米戟頭三種裝備方式,夾雜著近衛隊員,排成整齊的方陣頂了上來。
他們應該也是五千人,卻沒有吶喊,沒有咆哮,森然的鐵灰色方陣像一塊鐵板似的壓上來,沉默的讓人心悸。撞上安納托利亞步兵隊列,鐵板前端陡然裂解成鋸齒狀,兵刃撞擊聲和吶喊聲傳來。只有安納托利亞步兵的吶喊,鐵板仍舊保持沉默。
賽力穆王子深深吸了口氣,問道:“剛才他們發出什么命令?”
“好像跟跳板有關,沒聽清。”埃斯庫羅斯回答。
“是么,那是什么…”賽力穆王子嘟噥了一句,然后又深吸一口氣,繼續關注戰場。三百米還是有些遠,他看不清接觸面的細節,但能感覺到,不止是自己納悶,自己的步兵似乎也受了影響,吶喊聲低沉稀疏下來。
可惜這是戰場,沒時間去想,也不能詢問對方為什么不吶喊,只管咬牙切齒的廝殺。只能讓自己的迷茫變成窒息,讓窒息變成恐懼。沒多久,鐵板似乎沒什么變化,賽力穆的步兵方陣卻開始裂解崩潰。
殺死后逃的散兵,又是兩個方陣一萬步兵頂上去,然后接近三向包夾著鐵板打。城頭的火炮開始轟響,為了打破這沉寂,管不了是否會誤傷了。賽力穆王子認可這一做法,可窒息感絲毫沒有減輕。
鐵板變小了,卻保持形狀,保持沉默,后方鐵灰色的預備隊沒有任何援助的意思。這場景還是讓人窒息,哪怕身在數百米外,賽力穆王子仍然能體會到自己步兵與對方廝殺時的憋悶和茫然。
這就像劈砍一塊巖石,雖然火星四射,也有碎屑崩落,你卻感覺巖石紋絲不動。抬頭看看,不僅是這塊巖石,后面還有一座山在等著你。
耶尼切里亞步兵列隊抵近,密集的羽箭悠然而起,一片薄霧似的飄過己方陣營,化作暴雨砸進敵方隊列。鐵板震顫一下,然后縮得更小,卻填滿了空隙,不改堅實的本色,沉默依舊。
第二波羽箭騰空而起,落下時,卻未換來賽力穆王子期盼的場景。自己的灰黃色步兵隊伍已經要把鐵板淹沒,卻隨著落下的羽箭顫抖片刻,然后亂作一團。
前方,大山終于沉默的壓了過來。
大山是兩座,中間不知為何留著個整齊的縫隙。這次不再是茫然的窒息,而是死亡的窒息,仿佛自己掉入徹骨的寒潭。即便加上前面縮小的鐵板,鐵灰色也明顯比灰黃色少得多,可黃色不僅混亂,竟然有畏縮后退的意思。
小鐵板融入大鐵板,隨著一個金色身影順著中間的縫隙快速進抵前方,整齊的吶喊聲轟然炸響。
不知道他們喊的是什么,但賽力穆王子猛地向后一跳,不僅弄翻椅子,還險些撞翻同樣被驚得縮肩的埃斯庫羅斯。
等他略定下神,茫然的望向前方,看到的卻是混亂場面。絕對的混亂,鐵板已經化作炙熱的鐵水,在要塞前方奔騰涌動,而黃色方陣已經撕裂鐵水間嘶嚎掙扎的稀泥。
“廢物!”賽力穆王子心里罵了一句,扭頭走向樓梯口。走了幾步,他又停下,回頭說:“還看什么?走吧。”